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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过年回家,一如既往又上演与父母互杠的传统戏码,这次主题是喝饮料。
 
「叫你不要喝奶茶啦!里面成份对身体不好,听不懂喔」
 
「啊你们天天喝什么鬼养生茶,里面一堆重金属,就对身体好喔!」
 
「...........」「反正又是奶茶冬天又喝冰的,就是不健康啦!」
 
「现在二十几度是有冬天的样子喔」
 
「夏天也不能喝啦!」
 
「你知道吗?健康分两种」
 
「你说」
 
「有身体的健康,还有心灵的健康」
 
「所以呢?」
 
「我不喝奶茶心灵就不会健康啦!心灵不健康,连带身体就不健康啦!」
 
「......」「那你身体不健康,心灵是会健康喔!」
 
感觉这次又打成平手。
 
有时候我觉得我现在偶尔会喷出几句毒舌语录,大概都是从小喜欢和父母对杠的成果。
 
在外头工作十年了,偶尔回家,不过三天,一定会吵架;也不是大吵啦!就是这类观念上的对杠;我想,这大概也是维系情感的一种好方式;以前总对父母在想些什么没啥兴趣;现在偶尔回家,藉由吵架,反而开始去聊他们这代人为什么会这么想,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我一直到三十岁才离开家里到外地工作;三十岁以前都住在家里,也没有理由跑出去外面自己住;在离开家之前,我觉得我会有安稳而无趣的人生,直到我外出工作,摔得遍体鳞伤,才知道他们以前讲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没自己跌跌撞撞过,就不会有属于自己的一片风景;人人都走的路自然是好走寻常的路;想走一条少人走的路当然更凶险,却有不同的风景。
 
他们现在总算稍微把我当成年人在聊天了,有时他们会问我在上海的工作情况,我一般都说”很好”,听起来很敷衍,只有离乡在外的人才能了解,我们可以对陌生人倾诉有多失意有多难过,也不想让最亲的人知道我们的近况,怕的是他们担心。有时我生活上触景生情,难免也会想到以前的一些事,才真正体会到父母真的教給了我们很多,细润无声那种 ;若没有离开家,我都无从体会。
 
1.
 
大约每两周我会将住处里外打扫一次,我不喜欢请钟点工清理,一来自认钟点工没有我做得仔细,二来,我很享受将住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过程,我觉得住处,时间或长或短,亲自打扫才有归属感,而对不同地方的归属感拼成了我人生的一个个阶段。
 
我很习惯用不同特殊工具打扫卫生,很清楚各种面料衣服的洗涤方式,很享受恰到好处的整齐收纳,很喜欢摆弄小装饰或花花草草美化生活环境,这大概都跟从小习惯做家事有关。
 
以前家里也不是没请过钟点工清理环境,但有些事我母亲还是坚持要我们一起做,比如折衣服:自己的衣服自己折;吃完饭洗碗,有人负责煮饭,自然有人负责洗碗;扫地拖地擦窗户这些事更不用说;到了每年12月,母亲就指挥我和妹妹开始布置圣诞,去挂彩灯,组圣诞树,把收到的卡片排出来等,充满仪式感;分配分工,参与家里的事,各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为家里付出一些。
 
每个人都是家里的一份子,藉由做家事对家里都有了归属感,不是伸手就有用,张嘴就有得吃,一切都不是白白得来。
 
待高中大学时,父亲每次要开车去外县市送货都叫上我,帮他上货下货,我一开始是嫌烦的;我们跑遍北台湾每个乡镇,他经常边开车边指着路边风景:20年前我在这送货摔了车;以前这边要搭船才过得去;这间店以前是我们的客户....,搬着沉重的货物,看到父亲与客户讨价还价,于是我深知我们家的钱是怎么来的,我能过上还算不错的生活都是他们努力过的印记;我那时候开始了解,他们为了这个家都做出什么努力,我所花的每分钱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比较起他们过去的劳苦,有时候难免觉得我现在赚钱赚得太容易,回过头想,也就是他们努力过,我才能过上比他们更容易的生活。
 
2.
 
就像所有中产阶级父母一样,他们也曾认真考虑把我户口迁到好学校的学区,或着洒钱让我去读私立学校,我庆幸他们最终没这么做;我读附近普通的公立学校,我遇见来自各种环境背景的同学;我去过住半山别墅的同学家里游泳,见识了富人家庭的排场;也去过有失智老人的同学家里,那老人整天近距离盯着黄片看,声音放得老大;还有同学从香港来,父亲是烧腊店老板,去他们家有吃不完的三宝饭;也有同学家里自己开宫庙,我们把游戏机卡带都藏在神像屁股里.....我看到各种家庭生活方式,试着与来自不同背景的人相处;我很小就知道这社会是由各种不同的人组成,每种环境家庭背景造就了不同的想法,如果我读了私立学校,肯定不会那么早意识到这点。
 
让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小学二三年级时,有个同学叫傻蛋,他之所以被叫傻蛋,不仅因为功课差,反应迟钝,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大家都不想接近他,但都会欺负他,他就算被欺负也总是笑,他的父亲是外省老兵,母亲智能有些不足。
 
几年后在路上看到他,他的老父亲骑不动那辆满载破铜烂铁和废报纸的三轮车,傻蛋和他的傻妈在后面帮忙推,推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三人都涨红了脸。那时候我稍微了解了一些自以为是的人情事故,想要避开他,怕他自卑,没想到他先看到我,对我露出那带几分爽快的傻笑,继续推车而去;那是个不懂社会价值观,完全不解他人眼光的真诚笑容;那个笑容让我无地自容,现在每每想起这件事,也许当初我根本不是怕他心理受到伤害,只是怕旁人看到我们认识而已。
 
我偶尔都还会对社会新闻里底层民众流露出知乎菁英式的”是他们自己不努力”,但每当这种想法一冒出,我就想到我那傻蛋同学,我对我有那种想法感到羞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先天环境,做为父母,谁不想将下一代托得更高,走得更远呢?
 
3.
 
母亲也给我们报名各种兴趣班:钢琴、绘画、心算、英语、作文、游泳.....现在你能想到小朋友能学的才艺,在80年代我都学过了,可惜我没有一样能坚持下来,我妹妹至少还坚持学下乐器最后出国去了,学一样东西真的不容易,爱玩如我总是中途弃学,我母亲她只是失望,没有逼我继续学下去;只不过她最常恐吓我的一句话是”以后不要后悔!”我那时想,怎么可能后悔嘛!可是我现在真的后悔了,以前花他们的钱学钢琴不好好学,现在自己学一个小时都要两百元,好贵;母亲真是太伟大了。
 
父母是很节省的人,自己舍不得花钱,但对于儿女的栽培从来不手软;他们也总是一再重覆”节俭是美德”,但比起这些这种老掉牙的金科玉律;印象更深刻的是每次我参加同学聚餐,出去郊游旅行时,母亲都会塞一笔钱给我”认为该花就花,不需要省”,她觉得,节俭是必要的,也不需要打肿脸充胖子,但不要让人觉得寒酸没品;她让我自己去判断每笔钱该不该花;到现在,我如果要支出一笔比较大的钱,都会先考虑这笔钱的效益及后果,量入为出,能赚多少钱,就享多少相应的乐。
 
1999年我父亲给我报名了来大陆参访的团队,本来只是想让我多出去走走,免得整个暑假都在家玩游戏;但从此之后,我的人生开始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我每个寒暑假都想去大陆旅行,父亲说好啊!你去外面兼职打工赚旅费!看存下多少,再加一倍钱给我,等于我自己只出50%。花钱花得可爽了,可是有代价的,每次一玩回家,他们就把我叫到面前,严肃地说”你给我报告一下,这次出去,你看到些什么,学习到什么,有什么感想”;我心里都想玩就玩嘛!还要什么感想,但拿人手软,只好硬着头皮慢慢汇报
 
当我在我描述一些事情时,我经常是很表面性地流水描述,可是他会问”为什么”;在那之前,我的思考比较肤浅,正是他一直问”为什么”我才必需更进一步去找背后的原因。
 
现在想想,当年他们的心脏也够大颗,能放任我出去玩一两个月毫无音讯;我没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也是偶尔才一通电话,大概是要确认我还活着不。
 
4.
 
尽管一直到现在,我都很少在提我在做些啥,但他们对我总归是信任;2008年我失业,灰溜溜地从上海逃回家,那半年就整天写作在网上发帖;30岁的人天天蹲在家里,我只说我在写一本书,他们也没给我什么压力,母亲每次都说”那很好,好好写”,其实书能不能出都没底呢!后来我才从父亲友人口中得知,那阵子父亲经常低声下去拜托朋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工作能介绍一下让我做,很担心以后没什么出息我会流落街头饿死啥的。
 
后来我稍微有些名气,父亲也就掩饰不住他的骄傲了,见人就说”他在大陆是畅销书作家,上了央视采访”,起初我还是有些尴尬,翻白眼想别那么高调好吗!毕竟这年头上央视采访好像也不一定是好事嘛!后来我想想,当我在人生最低潮时他们依然信任我,坚信自己的儿子终有出头天,正是这样的信念让他们给我够多的自由,我才能充份去发展自己的边界。他们平常没有干涉我很多,偶尔让他们骄傲一下又何妨。
 
5.
 
我父母从来不逼我做些什么,即使后来我出走上海,他们也不干涉我,只是在那看着我的背影慢慢走远变小;他们当然希望我留在台北,找个稳定的工作,组个稳定的家庭;如果我从小就乖乖听他们的,我的人生会顺利简单许多,要什么他们都会给我;偏偏我走上了一条叛逆的路,自己跌跌撞撞没想到还搞出些名堂,万幸万幸。
 
从我第一份工作起,我母亲就要求薪水一部分要给她,那时我心里是相当抵触的:我才没赚多少,四分之一就没了,你们没帮过我什么就算了,还一直要钱,用现在网上一些人的说法,就是”劣质父母”,产生了不少矛盾;直到我去上海后才知道,那些钱她都没用掉,都帮我存着,用我的名字规划了各种保险和比较稳定的理财产品;到现在,她还是会用各种名目跟我要钱,我也难免先傲娇几下拒绝,最后又用零用钱的名义给她们发了红包,总是上演的戏码,总是皆大欢喜。(可以看这篇:我有对儿再热都不开空调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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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信忠

廖信忠

83篇文章 4年前更新

《我们台湾这些年》作者、穷游锦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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