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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20年时光换来的一次选题,共一万字。

QQ这玩意大概改变了我人生轨迹。

1999年夏天,我随交流团到北大参访,大部份人在正经交流,我则溜进北大南墙的飞宇网吧,好奇下点击了那名为OICQ的企鹅图标。

当年台湾学生电脑尽是ICQ尖锐的开门声,MSN的“叮咚”声,只有我电脑特立独行,总传来“滴滴滴滴”;当大部份台湾年轻人放假去欧美日本泰国玩时,我跑大陆各地旅行。

 

2001年,我第一次的全国旅行,两个月时间从东北、北京、西安、成都、重庆、武汉再到上海,南下广东,一路旅行一路见网友,见了各种名为往事随风、云淡风轻、水晶女孩、快乐女生、蝶恋花、苦涩的咖啡......;最后不知哪来的勇气搞网恋,为爱走天涯跑上海工作,一去不回头。

 

转眼20年,当年上百位六七位Q号网友,只剩五人还有连络;当年聊得再火热现在也成了中年点赞之交,我们都在这二十年中打滚,越磨越圆滑,历经各自沧桑,吞下自己的百味人生。

 

去年,好几位朋友遇上人生瓶颈,也有朋友先退了场,生命永远停格在这一年。

 

怎么一进入奔五年龄事就那么多呢?难道这就是中年危机吗?当年喊着30岁就要去死,现在竟然也到这尴尬的40岁!

 

难免开始想,当年的朋友们现在好吗?后来你们都历经了什么?成为当初想要成为的那种人了吗?

 

我决定给自己一次旅行,去看看那些QQ妹子们,跟他们聊了青春,聊工作,聊家庭,聊儿女,聊生死,聊20年来平行线两端各自的点点滴滴,聊当年暧昧说不出口的疑问。

 

 


 

惟有爱胜过一切

 

我去了趟沈阳。

 

我跟双胞胎姐妹俩约在九纬路的丽娜尔斯咖啡,店刚重新装修好,从昏暗的美式古董风变成明亮的日式原木风。

 

「是该装修,人都是感官动物,看颜值的」妹妹一走进店就这么评论,帶一丝世故的客套。

 

当年我的旅行,离开四平后第二站:沈阳。远远就见出站口两位小姑娘,穿着可爱的粉红洋装,扎小辫子,笑嘻嘻地拿着手写牌子“欢迎CO2”(我的网名),令人侧目。

 

姐妹俩当年16岁,家在五爱市场附近,她们经常在网上两人扮一角戏弄我,后来才知道是双胞胎;到沈阳那晚,她们和妈妈带我去旁边一间“红色主题餐厅吃饭”,啊!文化冲击。

 

在沈阳两天,她们带我去逛中街、故宫,还有9·18纪念馆,但我对当年沈阳印象最深刻的是马路两侧蹲满了人,人人都在前面摆了纸牌,写自己的工种技能等待挑工,这些蹲着的人一直延伸延伸好几个路口。

 

几年后我看了纪录片《铁西区》;后来我也知道,那些蹲着的都是下岗工人。

 

后来姐姐读会计学校,但毕业后没考上会计师,就在金店当营业员,一直到现在,日子颇平淡;妹妹读了旅游学校,毕业后和同学南下深圳的酒店工作,2003年九月我路过深圳还带了月饼给她,在南方待两年后大病一场回到沈阳,于是在酒吧里当调酒师做了好几年。

 

姐姐的个性保守沉稳;妹妹则热情活泼;姐姐五年前结婚了,有个三岁孩子;妹妹则还未婚,这几年经常跑泰国拜佛。

 

妹妹的微信名前几年改成微整工作室,名前加个”A” ,她自己也摆明说,就是整形医院的托,带着想整的女人到上海来手术,复原期在酒店伺候客户;妹妹自己也微整过,姐妹俩越来越不像了。

 

我问她们,为什么你们的微信朋友圈都把我给屏蔽啦?妹妹说,天天发整形广告,怕我看了烦;其实那有烦,我从她朋友圈知道好多专有名词:美白、高光、美思满、贵妇、半永久、嘟嘟唇、果冻唇……对直男来说这些知识简直弥足珍贵(?)姐姐说,她前阵子也开始做微商,天天发各种衣服,怕人看了烦,于是把比较好的朋友都屏蔽了。

 

晚餐我们在西塔吃韩式烧烤,这些年我常去沈阳,但只见了她们两次,她们还记得我爱去西塔吃韩餐;服务员看她们是双胞胎,又看看我,问「这你哥哥吗?」姐姐回「不是亲人,但关系胜似亲人」

 


 

姐姐稍事离开期间,我悄悄问妹妹她姐近况,妹妹隐晦地说「现在我们全家住一起」,我意会了,她压低声音继续说「最近她在办离婚」。

 

当年她们妈妈在沈铁工作,爸爸是厨师,下岗潮没有太大影响到她们家;十几年前单位建房,延宕多年看似没结果,但在妈妈的坚持下咬牙撑了快十年终于等到房,把家里存款和妹妹工作存的钱都丢进去了,终于离开那间小破楼;现在一家五口住一起,房子大了,居住环境改善很多。

 

她们问我住哪,我说五爱市场旁的希尔顿,她们又问一晚多少钱,我说450,这大概是我住过最便宜的希尔顿了,她倆异口同声“哈?那么贵!”

 

虽然认识20年,但渐行渐远,很多事有种不知该怎么问下去的尴尬疏离感;我曾想象着我们三人坐在一起谈笑聊聊这些年各自发生的事,云淡风清;实际情况是,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着,或着姐妹俩自顾自聊家常,聊带孩子的事。幸好大家现在都够客套,不管多尴尬,最后都能哈哈大笑圆场结束这个话题。

 

我特别喜欢听她们自顾自地聊孩子「明天我上班,你记得接小朋友放学后去兴趣班」「后天我上班!我跟牙医约好了你可别忘带他去看牙」「你不要再买玩具给他了,已经够多了」「你别老是那么凶他行吗?」

 

妹妹老是趁姐姐不在时说,全家人都对小朋友太好,都把他宠坏了,全家只有她会教育小朋友;我看她的朋友圈,除了整形广告外,偶尔也喊喊带孩子有多累,抱怨姐姐教育方式,但更多是小朋友的照片视频,两人嗲声嗲气的对话。

 

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小朋友好可爱呀!爷爷奶奶妈妈小姨都很爱他,每张照片都是笑嘻嘻的,那种发自内心的阳光笑容。

 

我开玩笑对她们说「小朋友有两个妈妈呀!」

 

我豁然开朗,对啊!她们两人带孩子的方式,就跟一般家庭没什么两样:一位宠爱,另一位严格,就像传统父母的角色,只不过她们是双胞胎姐妹一同带个孩子。

 

那一瞬间我觉得,家庭形式其实可以有很多种,有一父一母;有单亲家庭,有两个母亲带着孩子;当然也可以有两个父亲带个孩子;并不是哪一种形式家庭就一定会幸福,也并不一定那种形式小孩成长过程中会有性格缺憾;现在的中产阶级父母总是小心翼翼,怕给小孩留下些阴影对性格有不好影响,其实这世界上哪里存在完美的人格呢?即使再完美家庭出身的人,也一定带着某些阴影缺憾。

 

社会本来就是多元的,不同的家庭形式造就不同个性的下一代;有人觉得两个女人带一个男孩,以后小朋友会不会缺少些阳刚气?但即使少了阳刚气又怎么样?说不定他拥有一颗更细腻体贴他人的心。

 

「看他以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总之,别待在沈阳了」妹妹说。

 

我们最终大多是普通人,只要不犯法作恶,任何生活方式都值得被尊重。

 

我终于了解,比家庭形式更重要的是,孩子有没有在爱中成长啊!

 

离开沈阳前,我去了趟铁西区,延着富工街一直走,成排的赫鲁晓夫楼,已经不见当年记录片里的残破凄凉,成排私家车停着;看来,日子是越来越好喽!


 

时光它总是细水长流,
其中多少暗涌,最终只有自己知道

 

「武汉好冷,你多穿点啊!」小陈微信告诉我。

 

「好,我知道武汉冬天很冷的」

 

我当然知道武汉冬天有多冷,且风大刺骨让人绝望;2002年一月我第二次到武汉,她说她们全家回老家过年去了,我沮丧地在长江大桥上吹风,想寻找“在武汉”的感觉,自己感动自己的代价是感冒了一星期。

 

「现在你QQ谁在用?」几年来第一次见面,不到三句,我连客套都没了直接破题。

 

「噢!那是我家儿子啦!」

 

「你家儿子?你以前一直跟我说那是你侄子呐!」

 

从十几年前打开小陳的QQ相册,总看到小朋友开朗的笑容,从婴儿,到幼儿园,上小学,越来越像她;「你侄子越来越大了」成为一种心照不宣;直到去年那号的头像变成一位小朋友,我想,这大概是全中国唯一有6位数Q号的小学生吧!

 

我们仍然约在傅家坡,傅家坡是我武汉认识的第一个地方;在频繁旅行的那几年,或西往东,南来北往,总在武汉待一天,要不就在武昌站,要不就在旁边汽车站,吃碗热干面,跟她聊个几句。

 

「我还以为你当了未婚妈妈」

 

「我都离婚10年了」

 

原来小陈2003年就已结婚,我想了想,也就是说,2003年我来武汉后不久她就结婚了,心里竟泛起一丝涟漪,有些不滋味;可是她也从没说过结婚这事,照片里也从没男人的蛛丝马迹,直到忽然有一天,开始发小朋友的照片,我这12年基本就是个云养娃,真以为她当了未婚妈妈。

 

她结婚几年就离婚了,前夫要走了孩子;但有天,前夫把小朋友送到幼儿园后,下午没来接小孩,老师不得已通知她,她匆忙地把孩子接回来,再也没见过那男人,她从此开始单亲妈妈的生活,与父母一同照顾孩子。

 

「那倒也好,要不小朋友两边跑,他说一些,我说一些,管起来麻烦;离婚的时候他还小,影响比较小....」

 

这20年人生倒也挺普通,做为酒店职工子女,继续在酒店当工作,很稳定,很无聊;开了两年服装店,又回到酒店工作,前几年用闲暇时间去做保险,发现自己不是销售的料,只好专心继续在酒店餐厅工作,日复一日。早些年,她还秀过几波恩爱,这两年开始发保险知识与产品信息,不变的是每年末都会发餐厅年夜饭广告;今年起,开始发健身自拍,会让我看得咽口水那种。

 

小陈的朋友圈只发生活,而QQ空间仍然发小朋友照片;一转眼,小朋友都上初中了。

 

「刚离婚那会想特别多,想着完了完了,茫然不知以后会怎样,可是现在回头看,好想也没不是太大的事;儿子性格特别开朗,没爸爸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她说儿子性格像她,直爽粗线条,所以不会太担心,倒是小朋友的爷爷特别在意他讲的每句话,比如有次小朋友大咧咧喊了一句”不想活了”,他爸就紧张的要死,小心翼翼地,就怕因为他是单亲家庭长大,怕不小心给他造成什么心理伤害或影响。

 

「他以前每次母亲节,老师都会要他们做卡片送妈妈,也习惯了;可是今年老师没说他就没送,心里难免就有点失望;可是他有的时候又会突然变得很体贴,挽着我的手,说”我是妈妈的小火炉”……」

 

她只要一聊到有关小孩就特别开心,讲个不停;她QQ相册里有24个相册,唯一还在更新的就是儿子的相册,其他23个相册的照片数量加起来都不足这相册的一半。

 

「他篮球打得不错,而且英文也比较好,如果有机会还是送出国去吧!」

 

「那你就一直就待在傅家坡?以前也没想过去别的地方吗?」我问。

 

「餐厅薪水也就这样了,保险又做不会,也不知道还能干嘛!还好分到房了,前阵子又咬牙在附近买了房子,现在钱都没了,带孩子也没时间;我倒挺羡慕你,还像18岁,总是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

 

我总是很怕人说羡慕我生活自由,我深知其中代价,我一直认为人想要选择什么生活方式都可以,就看你能否承担起这代价而已;但我是不是一直在瞎折腾?那么多年好像没办法突破,可是就还想不透不干心,继续折腾。

 

「那你觉得,像你父母介绍,然后结婚,又离婚了,结过婚和现在单身,这过日子有差别吗?」我问。

 

「总要试过嘛,就跟教小孩都会说,有没有成功都没关系,至少要努力过;现在都太重结果,没过程,反正过日子是没差别,可是没亲身经历过,说再多都不会懂」

 

「其实我特别佩服你,有勇气去纹了那么一大片漂亮的纹身,那像我,让我去留一次长头发都不敢,再不留头发越来越少了」

 

「就是想要一点改变」她沉默了会「纹身上瘾,越纹越大片,可是我也怕我父母看到不高兴,我们这代人就是观念承先启后,很多事老一辈接受不了,小孩子又觉得过气,跟三明治一样尴尬」

 

小陈戴起了金丝细框眼镜「现在变得有些远视,都要戴眼镜啦!」

 

「唉唷!就是老花眼嘛!」

 

她瞪了我一眼。

 

「反正我想吧!现在不结婚的人那么多,要是我七十岁还是一个人,我就去开间福利院,自任院长创办人董事长,专门收五十岁的小嫩妹」

 

离开武汉那天下起了大雪,那种南方罕见的细软钻石雪;汉口雪景可真美,我去机场途中跳下车去看雪,想着机会难得,误机就误机吧!匆匆拍了几张,把照片发给她。

 

「好美,好想去」

 

「想就来呀!就在汉口,很近」

 

「我在武昌,地铁还要半小时呢!」

 

 

2001年盛夏,我第一次到武汉,我们坐公交到汉口,一路堵,但一上桥,江风扑面而来,赶走昏昏欲睡,”哈哈!长江!”我推开窗兴奋地大喊

 

后来我越走越远,
在无数地方无数次穿越长江两岸,
最想念的仍是武汉长江大桥。

 


 

一件件简单的幸福,慢慢累积成大大的温暖

 

旅程还在继续前行,而思绪却不停倒溯。

 

当年我认识一位读重庆大学的姑娘

 

她说她练田径,腿很长

她说大家都觉得她长得像伊能静

她说她很喜欢台湾人

 

我总觉得她在暗示我些什么,撥弄得我心猿意马,于是,我特别“路过”一趟重庆。

 

结果她竟然和男朋友一同来汽车站接我,啊!心碎了无痕。

 

当年她已是重庆大学学生会会长,隔年,又担任重庆学联主席,我一直以为她会继续读研或考公务员,但她一毕业就结婚了,生子,开店,创业,一辈子就待在沙坪坝。很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透,像她那么优秀工作能力那么强的人,为什么干心一直待在沙坪坝。

 

于是我又来到沙坪坝,跟她约在南开中学边上的恩心小镇咖啡店,她开这间店已有八年。

 

恩心小镇仍是南开和一中同学的约会后食堂,前几年王源在南开上学,发了张在店里骑木马的照片,一夕爆火,成为粉丝一定要来打卡的地方;现在墙上贴满了向王源告白的小纸条。

 

「我认识的那么多人里,邓老师您真的是成功啊!」我故意客套喊她邓老师。

 

「不不!成功有很多种,不同人价值观对成功的定义不同」

 

「不,你是真的成功,不管是家庭、事业,还有人生,都那么成功」

 

原来她并不是没想离开过重庆,早在本科填志愿时,就填了遥远的哈工大,只为了逃离母亲的掌控欲,后来奶奶一句话让她留下来。

 

她填了重庆大学环工专业;天真地以为环工无非保护动物,保护环境;没想到天天跟废水处理打交道;于是重心根本不放在学业,跟几位同学组织了环保志愿者办各种活动,积累很多实务经验,在校内风头颇健,后来担任学生会长似乎也那么理所当然。

 

四年级她在团市委里工作,再加上男朋友也是公务员,反而让她打消考公务员的念头;本科毕业她的目标已经很清晰,就是创业,但没经验,于是想着先到企业里学习;她在招聘会找了一个专业不限的职务,很跩地连简历都不交,只丢了张“重庆学联主席”抬头的名片,理所当然又被录取了,当年还不是五百强的平安保险。

 


 

为了离开母亲早点独立,她也不想读研究生,一毕业就结婚,生了两个女儿,到现在17年。

 

在平安担任组训几年后,一次为了给家里买家具,她跑到上海宜家,没想到被宜家的卖场所震撼,当下决定开杂货铺;第一批货就来自宜家,直接买了好几万的货拉回重庆,货还在半路上才去找门面,最后开在母校南开中学校门边上,店名为“简单生活”,是重庆第一间生活杂货铺,一开12年,一直到2016。

 

再过几年,她想找个让妈妈们交换育儿经验,安静舒服的场所,有了开咖啡店的念头,选址在杂货铺的楼上,咖啡店以女儿的名字命名“恩心小镇”,还有个漂亮的小花园。

 

 

2013年起,她接触了儿女正面管教的培訓;起初是从外地请讲师,2014年,她自己去上相关课拿讲师资格,过去做培训的经验让她做起来得心应手;于是她与几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开始组织父母培训的机构,从那时候起就没停下来过,每一期都满班,学员来自全国各地。

 

「我做什么事都是“刚刚好”」她如此回顾这二十年的人生。

 

一切时间点都掐得刚刚好:在学校里刚刚好组织志愿者;刚刚好担任了学生会主席;刚刚好进了公司有培训经验;刚刚好有了开杂货店铺的念头;为了交朋友刚刚好又开咖啡店;刚刚好接触父母培训,以前交过的朋友都一起来帮她;王源刚刚好又来光顾,店的生意也不用担心了。

难道仅仅是“刚刚好”,人有那么好的运气吗?我回到上海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我想了想,还有部份原因是她丈夫总是支持她的事业;她丈夫是位警官,却对仕途没太大兴趣,一有空闲时间就回家陪家人玩,在别人眼里看似没啥企图心;我们也聊起重庆那年的政治风暴,但也许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丈夫身处风暴核心却能全身而退;在那之前之后,他丈夫都是一样,一切以家庭为重,让她不管做什么事都没后顾之忧。

 

邓老师2011年信了基督教,她从来不避讳说信仰对她的改变,就连培训机构都取名自圣经“光与盐”:“要做世上的光,世上的盐”。

 

恩心小镇的纸巾上现在还印着“把爱传出去”

 

2013年时我去了趟重庆,与她走在沙坪坝街上,一位小姑娘拦住她,问她是不是简单生活的老板;原来小姑娘几年前读南开时组织话剧演出,简单生活给她们很多的赞助支持,她一直想表达感谢。

 

我心里感触颇大,劝她咖啡店一定要继续开下去,如果能在同个地方开个十年二十年,一定会成为沙坪坝好几代年轻人的共同回忆,会影响很多人。

 

「你知道是谁影响我想法吗?是牧师传道,他们没有什么名气,也没赚什么钱,可是他们扎根在一个地方影响人,那怕是一个小小的教会,都愿意留在这里服务……你不觉得那是轰轰烈烈的事,可是时间一长,开枝散叶,就觉得他们了不起」

 

「你不用去想做一些震惊世人的事,回到你开始的问题,一辈子都待在沙坪坝很LOW吗?我觉得不!现在你去看网上小店的评论,有人写她小学时在我店里买过东西,现在已经结婚了,有些人写他读书时在这约会;还有几年前我去外地做培训,影响了一些家庭的教育观念,前不久学员全家一起来重庆看我.....这些都是很多年前撒下的种子,现在结出果来了,很值得」

 

我大概懂了她说“刚刚好”是什么意思了,那并不仅仅是“刚刚好”那么幸运;人生那有不迷茫,只是她每一步都非常踏实清楚,时间一到,前面道路迎刃而解,变得如此明朗。

 

她并没有想要做大事,无非一件件简单幸福的事,慢慢累积成大大的温暖。

 

所谓“小确幸”真的消磨年轻人的意志吗?她每一阶段做的都是别人看来小确幸的事,只不过她不止享受着这种小确幸,还愿意分享给别人。

 

人人都想做大的时代,她却把小确幸做到了极致。

 

 


 

 

最终,时间教会我们一切

 

旅行最后,我来到浙南一座小城,老赵在这里一所职高教美術。

 

老赵是我第一位见面的QQ网友。

 

那年夏天,我从北京坐绿皮硬座到吉林四平,第一次对”东北”有概念:那是多么辽阔的土地呀!庄稼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端,天空好大,偶尔有几座小丘,仿佛无止尽地绵延下去,那是小岛台湾从没见过的风景。

 

 

「你有没见东北的秋天,太美了;我记得我爸生病那次从长春坐大巴回家,途中开了车窗,家家户户烧煤烧草,那是东北土地味,太好闻了;已经十几年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去看秋天,难道跟单位请假说”想回老家看秋天吗?”所以经常不知道跟你聊什么,因为觉得我们生活轨迹太不相同了」老赵说。

 

自从2001年一别,天南地北各一方,从支言片语中知道她到浙江教书,父亲去世,结婚,生子,离婚……即使后来我也到了上海,也只见过两次,吃个饭,瞎聊些不着边际的事,然后客套地说下次再见。

 

毕业后,她与一批校友同被招到这所学校;一方面想跟初恋男友断得干净,一方面从小又对江南水乡有憧憬,想走远点;没想到来第一天发现是个鸟不生蛋的破地方,感觉自己被卖到破山沟里,在寝室里哭了一天,就想着要溜,没想到一待16年,想走也走不了。

 

「人都有惯性,很多事到了一定年纪一定时间就无法抗争了,你这种人体会不到的」

 

8月到学校,10月父亲就查出白血病,过完年父亲就过世了;老赵说,那几个月,单位家里两边跑,打击巨大,整整有两年缓不过来,经常坐着坐着就哭了出来。

 

「去年跟女儿讨论《背影》,我读着读着就哭了,女儿也不懂,问我为什么要哭,《背影》场景就跟父亲每学期送我上学一样……」她说着说着,眼眶又湿了。

 

老赵05年结婚,是学校领导介绍的当地公务员,家里在当地有些能量;我记得很久以前她跟我说过,父亲过世后,她就想快点在这里找个依靠,急需一个落脚点;想找个对他好的人,这时候又刚好出现这个人,就嫁给他了。

 

「刚结婚时觉还行,婚后柴米油盐一搅和后才发现后这人不对,就开始挣扎,每一步都糊里糊涂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人个性太安逸,每次我提去旅行或提到什么趣事,他什么想法都没,就说不高兴 、不愿意、没意思、无聊……节奏永远不在一起,为了家庭和谐就妥协了,什么都是我在放弃;最后走入了困境,淡而无味,像窒息一样压抑」

 

我问起了前几年她去考研究生的事。

 

「其实就是想改变自己生活轨迹,可能最终没什么改变,但至少可以活过来几年」

 

离婚那几年,老赵跟大学同学短暂在一起,也想去他那边,但又想到半路夫妻有很多困扰,双方都有小孩,家庭关系难处理,力气耗尽没勇气了;想到已这年纪,就开始学着接受当下的自己,接受命运推着你走。

 

老赵的母亲也离开东北老家,在这与上海两边跑帮忙照顾孩子;她姐姐很优秀,以前经常要她去上海发展,那时经常反驳姐姐,现在她回想起来潜意识里就是想着自己没本事能力不如姐姐。

 

「现在想想,也许太低估自己,把自己人生格局画太小,结果就是跳不出了」

 

我一直记得当兵那年,有天放假回家,第一次跟老赵视频上了,好兴奋;可是又看到他身后有个男人,心情瞬间又跌到谷底;我第一次跟她提那时候我的沮丧。

 

「噢!那是我同事啦!当时我们精神上特别契合,可以很有默契地去做一些事,可是他家有些问题,当年我就想找个条件比我好的人,就放弃他了,现在想想这些都算个屁!那时就是幼稚,我真是唯利是图又短见,再选一次我一定跟他在一起!」

 

「我想象中的婚姻是共同进步,但是他永远停留在原地要拉着他走,精神累内心没依靠感,我想找的男人是能拉着我走,而不是我督促他每天干些什么事像带小孩」

 

「记得当年我们去净月潭吗?你一个外地人,可是竟然是你在查去那里玩,我就需要一个这样带着我的人,比如那次我第一次骑双人自行车,你在前面,好开心啊!就在景区逛啊漫无目地骑,就算再累也无所谓」

 

「这样嘛....」我自言自语。

 

聊到这,本来像家庭妇女的下午茶话会,忽然一阵沉默,本来还有好多问题,都被堵住了。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我就一直觉得你距离尺度都掌握得非常好,如果你能表达出那么一点点,我都会.....」

 

「好好,不重要不重要」我急忙打断老赵。

 

「你这人就是含蓄过度,讲话都讲一半,我们认识20年,也从没推心置腹聊过天,都是嘻嘻哈哈流于表面,不知是地域文化还是你的问题」

 

老赵这句话刺中了我,是不是我不敢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以前父母总教”不要麻烦别人”、”不要给别人造成困扰”、”自己能解决的事的自己做”……是不是正因为这样,我也不想分享心事,免得别人还要照顾我的感受;甚至有时我心理难过,想约个人倾诉,但还是怕别人为我担心而说不出口,最后只聊些些无关紧要的事?

 

「也许这就是我苦恼的写作瓶颈吧!我不敢真实面对自己的内心,尤其是不堪的那一面」

 

「我很喜欢看你写的,可是就跟你说的那样,你写的永远是有趣、温暖、好玩的那些事,从没见到你的内心,好像你永远在上帝视角一样」

 

我第一次向人说起我的写作瓶颈,我心想,老赵你不愧是资深教师,我是来采访你的,结果没想到被你反杀。

 

「要写得深刻,就要剖析内心,把深藏内心里那些最不堪最丑陋,最难过不愿想起的那些事切片,放大一百倍一千倍来检视,那多痛苦!你又想,要把这些事摊给大家看,心里就难免选择逃避,所以,这就是我成不了一流的原因吧!」说着说着,这次换我眼眶湿了。

 

「以前每次聊天都小心翼翼,在想能聊到什么尺度,但是今天好多了....我就觉得你这人特别奇怪,外在挺温文含蓄,甚至少了些阳刚;但内心像一直在找新鲜刺激的事」老赵说

 

「我在想我的焦虑来自于我觉得人太渺小,这世界上还有好多我不懂没去试过的东西,所以什么都想试,还很浮躁對吧!」

 

「不!那是因为你见到的东西已经太多,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好东西,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更多」

 

「你们都很羡慕我这种生活,可是我最近在想,上海对我来说已经太稳定了,总感觉如果不离开,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无法再往下一个阶段,所以焦虑」我说。

 

「你还能想那么多,我现在算妥协了,前几年我还挺羡慕你生活多彩多姿,现在觉得没必要,回到最简单生活,每天朝九晚五带孩子;但我心中还是想,有天女儿出去了不用我管了,那我终于可以去释放一下自己,寄望于十年后吧!」

 

老赵离婚几年后,前夫又回来了,悄悄的离,又悄悄回来,也没有复婚,照她的说法,就是“一家人合伙关系”。

 

中间,他前夫打电话来问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回来,她冷冷地回说跟老朋友在一起,我却有些尴尬。

 

「你看,就是这样,都这状态了他还是什么都想干涉我,你以为他是关心我吗?不!他只是为了他的安全感;还好现在我已经把包袱扔掉很多,可以做到跟他同个屋檐下却像一个人,吃得香睡得香,为别人花时间太不值得了,以后女儿大了我还是要他滚」

 

「一切都是时间教会我的,看学生一届届的走,转眼16年如流水;有时我很享受画一幅画,沉浸在那里面,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回过神来想,时间怎么过那么快,等会又要回家烧饭了;时间你别过那么快好不好!真的就一直想停在那段时间里」

 

「要是有机会,我会去找个精神能交流的情人,但不会像以前想的那样抛家弃子,像我们这种年纪的女人,家庭摆脱不掉,跟对方又没交流,青春又在流逝,找什么填补内心的空洞?当然就是找个欣赏你的人,那怕只是聊聊天内心都能满足」

 

我想,人到中年,怕的不是生活有多难,而是猛然才发现從没掌握过自己人生,一股虚度光阴恐惧袭来!

 

老赵,祝你有天能抓住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翻了翻那一年的照片

 

若不这次旅行,我都早已忘了有过那么美好,如同夏日波光的那几年。

 

能够再跟老朋友聊寻常生活真好,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人一到中年就爱聊天气。

 

不需要曲折离奇,也不要波澜壮阔,也许辉煌,也许黯淡,我们都曾是宇宙繁星中相似又独特的那一颗,或如沙粒,在显微镜下方知千姿百态而迷人。

 

想來,我只是找个看朋友的借口旅行,其实我想证明这20年我存在有意义。

 

虽然我们都经历过不如意,走过人生的低谷,被生活摧残过,但也有很多快乐的时候呀!有苦有笑,那都是奔跑后留下的美好纪念碑。

 

纵使我们的生活轨迹已越来越远,希望你偶尔能够想起我,我也会想起你。

 

人生没有几个20年,下个二十年,我们都终将衰老,不知是你先送走我,还是我送走你,或长或短,赢不过时间,终究有天,我们将永远等不到对方回讯。

 

不求友谊历久一样浓,只希望你知道,“最近好吗”四个字饱含深切的情意。

 


 

至于你会问,为什么都是女网友?
在网费还很贵的年代,直男是没兴趣花时间与同性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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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信忠

廖信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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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台湾这些年》作者、穷游锦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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