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定路动迁地块上最后一户人家终于要搬了，几年来我天天路过，到了他们离开前三天才进去他们家。

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们家门面租给卖茶叶的，门上挂着最后大清仓的招牌，这最后日子也不短，大清仓招牌就这么挂了两年，让人也就不太在意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搬，倒是两年间，隔壁的人家一户户离开，房子一栋栋被推倒，只剩这小小窄窄的门面还在这。

没想到几天不见，茶店人去楼空，卷帘门半掩，三轮车载着破木材进进出出搬东西，「喔？真的要走啦？」我改不了收破烂的坏习惯，也跟着走进去，啥？里面还那么大？在延街门面房后，还有一约50平米的天井，有棵参天大树，一棵柚子树，其他杂树若干，荫壁了整个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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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后是二进房，一栋两层楼红砖房，墙面缝隙爬满绿色苔癣，刚下完一场雨，整个院里一股土地气味，与墙外动迁地的泥土气完全不同。阴溼的室内，大部份东西都已打包，墙上还挂着他们家老人的照片，一张是年轻时另面墙挂着老年时，目光扫了一下四周，有些不错的玩意，延着木头楼梯上二楼，窗外推土机在后面已铲平的地上施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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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在这一带住了那么多年，以前总是乱穿这一片弄堂，他慢慢消失，慢得我没有感觉，直到我站高处一看，才吓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我跟主人约明天中午再来看详细点，到了隔天，他太太也来了，穿着围裙在整理东西，每看到一样东西，她就唠叨一句「这是他弟弟结婚那年买的....」「以前家里前门拆下来的...」「以前这是一对后来另一个坏了....」重复最多次的就是站在天井望着那棵大树「我嫁来他们家四十年啦！」原来他们家有三个儿子，与父母一起住在这大宅里，分别成家后各住一间房，这是一大家族的住所。平常沿街匆匆而过，绝对不知道这里面格局还那么大那么深，老阿姨得意说「想象不到吧！」

​我们站在天井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柚子熟了都不采啊？」老阿姨摇摇头「今年不采了」「我老公小时候种的，现在那么大了」又指着后面几盆养得不错的花草「你要不要，通通给你」原来他们也不带走，他又指了指那棵大树，破地砖而出的根「你看，我刚来的时候这院子多好，根都长成这样了」她抬头望了望大树「我都没注意长那么高啦！」我问她那是什么树，说是白果树，听说是他公公当年种的，我心想白果树是什么树呢！心中只为大树觉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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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让我随意走动，要什么自己看自己搬，我冒冒失失打开另一扇关紧的门，见还有一老人在幽暗微光的房间里，吓了一跳满脸通红赶紧道歉关门。我问老阿姨老人是谁，她说是老公他哥哥，还住在这，后来，老人不知何时下来了，着已经起毛球的藏青色中山装，撑着拐杖咬着牙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出去，又一步一步走回来，走上楼梯，这段时间只有他还住在这里。同时在收拾东西的还有他弟媳，我跟她要了几个老箱子讨价还价后她欢天喜地走了。

我问他们动迁到哪？他们说普陀区靠近宝山的地方，我问起这些事，她说六七年前就走的人动迁到浦江镇，他们留到现在就到普陀去，我想起有个朋友以前也是住这片弄堂，随家搬去浦江，心里不踏实，又回到附近小区租了套小房型，依然走在从小走到大的康定路。当然这一搬，家族也算彻底分家了，旁人看来也许有些惆怅，也许对他们来说是种解脱，至少看得出来他们是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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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我让三轮车来搬东西，说是明天就要走了，我又进房去，到了最后一天，他们终于把老太太的像拿了下来把包好，我打手电桶在仓库里翻出不少东西，主人帮我搬到门外，不好意思地收了我一点钱，我又回头仰望那棵百果树一眼，见二楼老头子也在窗前呆呆望着窗外。

装好车要走时我客套跟他们说声谢谢，老阿叔回了一句有缘啊！我回了一句「没机会吃到你们家柚子」大家哈哈大笑。

很快没几天，老宅就被推平，也就是那几天，大树的叶子转黄了「啊！原来就是银杏嘛！」高耸的银杏矗立在废墟堆中，旁边比较矮小的柚子树枝子被折断不少，几颗半烂的柚子掉在瓦砾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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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的青砖红瓦，每一断垣残片，都承载了这家族点点滴滴的回忆，如今已烟飞云灭，谁会在乎呢？一栋老屋的倒下对这迅速发展的大都市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帝王皇宫，载入史册的琼楼玉宇尚且无法永恒，何况草民之家，一代之后已经没人记得。

树苗在先人的俯视下被埋入土中，很快地平视她，往后人生大部份时间都是仰视着她，大树默默见证了这个家族的风风雨雨，努力长到比墙更高了，看到外面世界了，又见到万家灯火，這片弄堂的家常里短，一代代的人在大树的注视下成长，一代代人来了，离开了，房子一栋栋被建起，又推倒了，终于只剩她孤零零矗立。

她比谁都早来到这，也最后一个走，即使从远远的地方望去，她在枯红的树群中也属金黄灿烂，一眼认出那是某某家的那棵大树，这是最后一次的金黄灿烂，也许落叶都尚未落光，她也将离去，或再它地重生，或永远消失。

待新的楼房建起，一切都如同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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