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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学时参加的学生社团是个曾经让学校比较头痛一点的社团,为何说头痛,因为此社在台湾民主转型最剧烈的80年代中后期,90年代初期,在校内搞过一连串惊世骇俗的抗争,每每让校方头大;此社团在当年台湾的学运界也名噪一时,在那人人都想找机会走上街头的那些年,每当有劳工抗争、农民抗争、计程车司机抗争....等等各种抗争的场子裡,都能见到社团的同学在其中跟著摇旗呐喊。

 

那时候,正是台湾各大学"异议性社团"最兴盛的时代,各校都有几个像这样让校方觉得很难搞的社团。这些社团的成员个个都是"愤怒的大学生",开口闭口经常都是"社会不公"、"剥削"、"异化"等明显的左派符号,经常中午一群人围著一小破桌子,一边吃著盒饭,嘴巴裡都还是菜肉一边争辩著"路线",这也难怪,社团活动经常就是读书会,读得都是左派经典,从马克斯《资本论》到比较新近马库色《爱慾与文明》,但通常都是选读而已,有时办记录片欣赏,看得也是讲述一些国外"集体农场"的案例,看得大家都热泪盈眶抱拳暗自发誓,一定要让英特奈雄奈尔早日实现。

 

不过到了90年代后期,社会越来越开放,大家关心的事也越来越多元化,也越来越没有大学生喜欢讨论这类种"痛苦"的话题,所以这类社团也开始没落,办的抗争活动也越来越无力,经常是"万人响应,一人到场"

我去参加时,社裡已经剩下小猫两三隻,只有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学长在撑著。

 

到了大学毕业时,这社团已经倒了,清风吹散往事如烟灭,社裡桌子和柜子被动漫社拿去用,后来的人也不知道这些轰轰烈烈的历史,只存在前人心中我很不争气得庆幸没有担任社长,因为在社长任内倒社要被校方处罚。

 

热血学长光荣入伍去当兵,待他退伍后,我们几个末代老社员相聚,告诉他倒社这件事后,他也只是笑笑没说啥。

我们在KTV裡开了个包厢,学长刚公司面试回来还穿著笔挺的西装,后来大家都喝得有些醉茫茫,有些疯了。

 

恍惚之中,只听见学长最后选了一首《国际歌》

 

「英特...奈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

 

音才落下,学长猛然大哭了起来,又醉又哭,哭得真厉害,谁劝都没用。

 

我们都以为学长觉得此生见不到英特奈雄奈尔实现才哭,又以为他见到我们后辈不争气,把社给搞倒了,恨其不争而哭。

 

※※※※※

 

台湾许多自诩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知识份子都有种遗憾,那就是台湾根本就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左派"存在,有的,大多是爱跟风的伪文青假左派。

 

有很多人会问,走资本主义路线的民主国家或地区,都有左派右派之分,为什麽在台湾竟然没有,许多知识份子大叹,台湾没有左派生长的土壤,对台湾民众之"恨其不争"而痛心。

 

关于这点,以前阿扁当总统时,就已经给了一个很直接,但很残酷的答案,他说台湾的政治「没有左右派之分,只有统独之分」。

 

这话才一说完,立刻又在台湾社会引发大讨论,只是就跟其他一波接著又一波的讨论话题一样,最后又沦为口水仗,直到主持人说「好,我们进入下一个话题」。

 

结果,一般民众对左右派是什麽还是没有概念,又或著,在一般民众的概念裡,"左派"或"左"这个词抑或符号一出现,下意识得就会抵触,因为"左"简直就是共产党的同义词「共产党好可怕」,所以"左"在台湾根本没市场;那麽说来,一般民众比较接受"右派"关点吗?可能很多民众觉得,不是左派当然就是右派啦!民主社会不都是右派,可是如果你再追问下去,会发现,大多数民众对传统右派的概念,右派是什麽,右派支持什麽立场也完全说不上来;而对政治人物来说,你跟民众讲什麽是左派右派,或表明自己是左派立场或右派立场,选民还会嫌你囉嗦可能比不上直接说自己是统或独还快。

 

台湾真的没有左派吗?也许有人会跟你扯,李登辉以前也是共产党员之类的往事,也许以前真的有左派,只是这种传统已经中断了。

 

台北市青年公园南边的新店溪旁有个马场町纪念公园,绿意盎然,许多市民扶老携幼来这散步,住附近的人会跟你说他们从小都是在这放风筝,现在还有一路延著新店溪而下的自行车道,远处是环抱台北市的青山,蓝天白云,流水潺潺,这裡是马场町纪念公园。

 

孩童的嘻笑声在暖暖的风中飘荡,这公园的气氛如此详和,让人心裡平静,直到你走到那座小丘前。

 

你很难不注意到这座公园中央明显凸起的小丘,土丘前有一小碑,若你不去读那碑文,或许你会很自然得想要仰躺在那小丘看蓝蓝天空。

 

那碑上字不多,是这样写的:

 

马场町纪念公园纪念丘(原来这小丘是用来纪念的!)碑文

 

「1950年代为追求社会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在戒严时期被逮捕,并在这马场町土丘一带枪决死亡。现为追思死者并纪念这历史事蹟,特为保存马场町刑场土秋,追悼千万个在台湾牺牲的英魂,并供后来者凭弔及瞻仰」

 

如果你对那时代氛围熟悉,你一定会敏感得意识到"追求社会及政治改革之热血志士"这几个形容词眼,没错,那就是指当时台湾的"左派份子",不管他是地上还是地下事实上,台湾从日据时代就有左派份子,左翼份子存在,他们通常以读书会的形式结合,有些人后来甚至潜至大陆到延安参加解放全中国的事业;而这"读书会"在台湾光复后更为流行,知识青年都想要认识马克思,更热血得都秘密加入了共产党,认为只有共产党能拯救中国,打败腐败的国民党。

现在说台湾过去是"白色恐怖"时代,而整个50年代,国民党就是在抓这些不管是地上的,地下的;本省的,外省的;自己承认的,被人构陷的,可能的共产党左翼份子,宁可错杀一百,也不可以放过一个。

 

现在你知道了,马场町纪念公园过去就是专门枪毙这些政治犯的刑场。

 

那小丘本来也不存在,而是被枪毙后,肝脑涂地,铲了旁边的土把血迹抹去,一次又一次,一层又一层,终于形成一小丘。这裡本来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公园,也没什麽观光价值,只是这几年,也有少许大陆人士来到这裡凭弔,站在小丘前,默思良久,再洒上一瓶小白干。

 

原来在这个地点被枪毙的,还有许多当年随著国民政府来台,一直潜伏在国府高层的人士,比如公认为余则成的原型,那时担任国防部参谋次长的吴石,以及一批在台地下工作站的人员,几年前《潜伏 2》在台北开拍,工作人员来先来此处凭弔。

 

就这麽个几十年高压管制,加上教育宣传下来,"红色"、"左"、"左翼"等带有共产党色彩的符号,在台湾成为敏感词。记得我看过一位台湾知名教授写的故事,说他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了,在那个大学录取率只有15%的年代,考上大学应该是欢欣鼓舞的事。他老爸问他考上什麽系,他答「社会学」结果他那忠党爱国的老爸顿时暴躁如雷,拍了桌子大喊「社会学就是共产主义!」气得要跟他断绝父子关係。

 

排版工人把中央排成中共,被抓去关;左拉小说被没收,因为有"左";马克吐温小说被没收,因为马克吐温是马克思的弟弟;《毛诗》被没收,因为那是毛泽东的诗;小朋友用红色彩色笔画了一颗星星,被老师痛打一顿..........

 

这种现在看似不可能荒谬至极的事,我们今日当做笑话在看,但在当年可是让人笑不出来的。几十年这样下来,你觉得,台湾人能不对"左"敏感吗?就算到了现在开放了,还是闻"左"色变,"左派"怎麽可能有生存空间国民党在台湾极力防"左",那反过来说,国民党就是"右派"吗?


在那个年代,国民党又必须靠美国,站在"全世界爱好自由民主的国家"一边,以对抗共产主义,为了有别于"左"的共产中国,也必须宣称自己是自由民主的一方,表面上的自由还是要有的,但对于宣扬真正右派自由主义思想者,如雷震、殷海光等人,还有其他反对他的人也通通都抹去。


如果从统治手段上来看,国民党崇尚的是"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个国家",比如说以前大型庆典时一定都会高喊的"主义、领袖、责任、荣誉、国家",将整个社会从上到下各阶层与国家发展,国家荣誉紧紧得绑在一起,再把蒋介石塑造成民族英雄和救世主,全国人民都在他的英明领导之下前进,而实际操作手段则是威权独裁的方式,将所有反对的人通通抹去,这又非常具有法西斯极端右派色彩。

 

如果单从组织运作上看来,国民党其实是个"列宁式政党",它最重要的特徵就是"党国一体",从外在看来,国民党党旗、党徽、党纲、党章一样不缺,并且嵌入了中华民国的各样识别符号之中,用现代术语就是CIS企业识别系统;在内在看,国民党从上到下有中央委员会、中央委员、中常委、中评委、党代表等,在社会各个层面都有党组织,比如军方内有政战体系,青年有青年党部,妇女有妇女党部,退伍军人有黄复兴党部,各乡镇皆有"民众服务社",这根本就是从苏共那套抄来的。


国民党来台湾后依然有这种特点,在来台后的重组中,权力更加集中在蒋介石手上,这种传统直到现在都一样,虽然已经不再"不断革命",但还是"中央集权"、"强调纪律",谁不听话就开除谁。

 

但很长一段时间,台湾人却又常常听到"大有为政府"这类的宣传,政府这样自称,这明显就是社会主义者左派政府比较常在干的事,从国民党来台之初的土地改革,一直到蒋经国的十大建设,这都有浓浓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风格。

 

那到底国民党是左派还是右派?

 

70年代末,台湾的反对力量渐渐形成,这力量汇集越来越大,慢慢得把如劳工问题、环保问题、教育问题、言论自由问题,社会运动、工运、学运各种问题以及团体都团结在一起,大家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打倒国民党,这种情形,乍看就像是左派的大团结。

 

可是最终台湾还是没有形成左派气候,原因在于,台湾的反对运动一开始,主打的就是"本土论述"而非"阶级意识","被压迫已久的台湾人对抗外来的专制政权国民党",而非"基层百姓联合起来打垮党国金权体制",反对份子很清楚,左派的传统在台湾早已经断了,如果主打左派论述,在那台湾"恐共"的气氛下,一方面不会有百姓支持,另一方面政府马上就会把你给掐死。

 

有很长一段时间,民进党普遍被认为是"反商",专门走基层路线,而事实上,在民进党创党当初,对于社会的各种现象还有不公,的确都有非常详细的论述,也被人视为有左派色彩;民进党裡有个派系叫"新潮流",创党之初裡面的年轻人各各也都是熟读社会主义经典,放洋到国外学了一堆"行动方法"回来,他们方法论述之激进,后来还被称为"党内红卫兵"。以前大家还期待民进党如果有一天执政,能够为弱势团体多发声多争取权利,只是待阿扁当了台北市长,一直到当总统后,发现怎麽也跟以前国民党一样越来越向财团,向地方派系靠拢,像右派,又不像右派。

 

所以说,直到民党跟那些社会团体慢慢分道扬镳,这时大家才知道,其实民进党人为了得到政权也不是那麽左,只是以前各种社会议题只有党外可以依靠,大伙暂时凑在一起取暖罢了。

 

在民进党执政又下台,国民党下台又上台执政后,台湾在经济议题上,很明显的发现,不管是那一党执政,企业一直在影响政策,而政府一直在维护企业权益,向资方靠拢,对劳工问题不太关心,这又很明显就是右派政府才会干的事,但另一方面,台湾明明是资本主义社会,政府却又时不时的喜欢来给你出手干预一下,民众也希望政府应该要干预,因为政府如果不做事就会被认为是无能,很少人会想政府应该少管点事,结果常常是不干预还好,一干预就越弄越糟。这一切不是都挺矛盾的吗?

 

这还是跟大多数百姓还有传统"明君情结"很有关係,认为政府什麽都该帮你做;而两党执政后也过了执政权力瘾,认为政府什麽都该做,很迷信政府万能,自己什麽都能做,从百姓到政府官员,都还活在"大有为政府"的思维裡;而这思维脉络,跟过去的"朕即天下"一直到"党即国家"的传统很有关,"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反了社稷百姓没有你不行的骄傲,什麽都想做。

 

也许这就能解释当年国共内战时,为什麽美国的调解会失败,因为中国的"两党"毕竟不是美国的"两党";美国人天真的以为中国的"两党"可以平起平坐,轮流执政,就跟民主党共和党一样,这些美国人就是不懂中国五千年的优良传统: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成王就是败寇,这绝对是零合的。

 

为什麽不管是国民党、民进党,或是一般百姓对左右派的立场,认知都那麽混乱;这不像英国有工党和保守党,日本有自民党和社民党,很清楚知道自己处在左右派光谱的那裡,但是在台湾这些认知就变得有些错乱,经常是要选举的时候要尽量靠左,但是执政的时候,就尽量靠右。

 

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台湾毕竟不是一个"正常国家"。台湾就算有了140几国的免签,美帝也给你免签,在国际政治的理解上仍然还是"中国台湾"

 

西方欧美国家可以高喊"历史的终结",西方经历了几百年才确立了民族主义架构,确立了民族主义国家主权,然后在这主权基础下才开始讨论政府与百姓的分际在那裡,国内的资源如何被分配如何来共享,以及发展各种分配共享的理论。但台湾现在还在这个历史哲学的逻辑过程当中,不管是统一,还是独立,都要主权边界大致抵定才能继续讨论下一个议题,否则前一阶段未解决的事,都会影响到下一阶段的判断。

 

很显然得台湾现在就有这个问题。每当提出一个新政策,不管这政策是偏左或偏右,或著你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是偏左或偏右,但是经常都会被拿来先用是统或独的眼镜审视一番,而在这统独的政治光谱下,"左"就不用讲了,台湾真正左派的脉络及传统早在上世纪50年代以前就断光,现在你说你是"左"派,"左"就代表"共产党",而"共产党"就代表"中国",也等同是赞成统一。

 

那等于右派就是赞成独立吗?也不对,就像前面说到的,大多数民众甚至是政治人物都搞不清楚左右派各在讲些什麽,对所谓"左"、"右"的认知都很直观粗浅:自由主义?自由很好,我喜欢;小政府?政府怎麽可以不做事;自由竞争?好,公平是应该的;增税?下次不选你;企业减税?这是图利大财团...........一切,其实都是看心情

 

所以现在想起来,还是阿扁最聪明,直接戳破了这个问题的本质。要分析台湾的政客们在吵些什麽,用左右派思维来分析只会让问题複杂化,但只要用统独的角度去分析,通常可以了解个大慨。

 

 

※※※※※

 

过了很多年,我又遇到学长。爆肝了几年,他现在也荣升为资方的一员,过上了人人称羡的小布尔乔亚生活,

而我终于知道他那天大哭的原因:那天下午,他去某大公司面试,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学长心裡也踏实,想说十拿九稳了。

 

「你赞不赞成员工组织工会?」

 

面试官最后冷不房问了一句

 

那0.00001秒,过去搞的抗争,读过的理论,说过的话,在學長脑裡光速般,如人生走马灯般流了一遍,然后,他冷静下来,保持著一惯的淡定与自信,堅毅得回答

 

「我不赞成」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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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信忠

廖信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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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台湾这些年》作者、穷游锦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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