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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中部苗栗縣的南庄鄉是個中央山脈邊的小鎮,因為氣流的關係,上世紀80年代以前,這裡經常飄來許多大陸的空飄氣球,我記錄了當年鄉民的各種反應,於是就有了下面這則很囧的故事

 

──────

 

 

 

刘阿猴从小就觉得南庄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又或著说,自己家乡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

 

当然,这种自信来自於他从来没离开过南庄,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样子,其实他住的地方还是南庄下面更往山裡的一个村呢!

 

这些年,镇上的矿场一间间的关掉,所以好多人的爸爸妈妈都离开南庄,到外找工作,所以跟阿猴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很多都是祖父母带大的,阿猴比较幸运妈妈还在家,但对妈妈而言可不这麼想了,上次爸爸台北回来没几天又走,正当妈妈也要出去时发现自己怀上了,只好留在家裡。

 

阿猴可羡慕其他小朋友了,祖父母对他们那麼好,不像他天天被妈妈追著打。对啦!还有那些山胞小朋友,简直自由自在,想往那裡跑就往那裡跑,大人都不管的。

 

阿猴也想过山外面到底是什麼样子。

 

「台北在什麼地方?」有一天,阿猴跟其他小朋友玩的时候问他们

 

「过了桥之后再走一天就到台北了,你爬到山上往北看就看得到了,台北就是蒋总统住的地方」文玉回答,文玉的爸爸是当地小学的老师,所以总是觉得自己懂很多

 

「真的啊!那你爸爸天天都能看到蒋总统吗?」阿猴恍然大悟,转头又问爸爸在台北工作的俊志。

 

俊志其实什麼也不知道,可是看到大家期待的眼神,就撒了一个谎「对啊!他说他还跟蒋总统照过像呢」

 

「真的啊?蒋总统的头是不是很亮?」眾小孩露出崇拜的语气,但其实照像,也只不过是蒋总统以前下民间访问时,站在身后的工人代表而已

 

「那台北再过去是什麼地方?」旁边的山胞小孩阿番又问了

 

「台北再过去就是美国,美国的蒋总统就住在那」文玉回答

 

「原来是这样,世界好大呀!真了不起」

 

”世界”,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世界上好像还有一个地方或人,他的名字叫”共匪”,说来也怪,怎麼有人姓”共”,那麼奇怪的姓,不过他应该很厉害,可以成為蒋总统敌人的人应该很厉害吧!就好像史艳文的敌人是藏镜人一样。老师总是说他很坏,可是到底坏在那裡?共匪到底住在那裡呢,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

可是对於小朋友来说,共匪其实更像朋友一样。

 

通常到了冬天,那阴冷冷的天上,总是会飘过来几颗白白的气球,也没有人说得清楚这些汽球最早从那一年开始飘来,每次有汽球飘来都免不了引起一场骚动,本来冬天乡民们死气沉沉的情绪一下又被点燃,好像山裡小黑蚊感应到人类闯入的气味般,都兴奋了起来。

 

派出所所长老牛被派到这村裡也好多年了,第一时间听到汽球又来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感叹发一下牢骚「唉….一年又过去了」想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时候能调走,然后照例戴好帽子奔了出去吹哨子指挥警告乡民。

 

只要在这个时候听到老牛那又长又尖锐的哨声,更多人都知道汽球又来了,村民们对著天上几个白白气球指指点点,奔相走告,如果飞得太高,看样子是降不下来了,只能眼巴巴得祈祷它爆炸掉下来,或者无奈得苦笑,摇摇头看它继续飞,消失在山裡面,如果好像有可能接近地面,撞进山间树丛间,大伙就开始凑热闹似得追,好像在抢头香。

 

在阿猴的印象裡,第一次见到这种气球,他正在油菜花田裡帮忙採收。

 

那年冬天特别冷,天色总是惨灰,而油菜花明亮的色系渲染,泛着金光的澄黄,倒是增添了一些温暖的感觉。

他跟比他大一岁的邻居俊志在田裡,表面上在帮忙,大部份时间打混玩乐。他们拿著破网在黄花丛间追逐,调戏翩翩飞舞的小白蝶及採花蜜的蜜蜂。

 

他听见远处田裡有骚动,而声音越来越近,远望那个方向,从山的那一边浮出了两颗白球,下面好像还掛些东西,缓缓的,随著风,一下快,一下慢,一下又被吹斜吹偏,下面的掛的玩意如坏掉的鐘摆咨意摆动著,而两颗白球离得越来越远,其中一颗白球风往他们这裡来,另一颗又越过另座小山往别的村庄去。

 

大人们放下手边得活虎视眈眈得抬头观察气球的走向,好多小朋友丢下手中抱著的庄稼,追著白球吵闹追逐。

 

突然”碰!”的一声闷响,汽球炸了开来,几包东西掉了下来,还有油印发亮闪闪的纸片散落,哗啦哗啦,随风飘扬,一片片洒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上,洒在全村各处。

 

伴随而来的是老牛尖锐的哨声,跟著的还有村长。

 

「大家不要动!好!现在慢慢捡起来,一张都不要给我少,还有那几包玩意,千万不要去动,那是共匪的炸弹,交给我老牛处理」老牛大喊

 

村长紧接著也说啦「各位乡亲,听警察的话,气球炸弹是共匪的阴谋,為的是要破坏我们台湾社会的稳定,大家一定要听政府的话,不要去捡那些东西,如果诚实上缴,政府一定会奖励各位」

 

阿猴瞄到有几个大人偷偷动了动脚,用脚刨出一个坑,偷偷把那些掉下来的袋状物踢了进去,再用脚拨拨土把它埋起来,等警察跑过来就装得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警察老牛指著几个人「王婶,就拜託你别动啦!我看到了,乖乖交出来,不是都跟你说过了,这些东西都有毒的,别拿自生命开玩笑了,还有那个谁谁谁,你也一样,都跟你们说捡到有奖励还不交出来」他暗骂一句「刁民!」

 

没藏好被抓到的人脸上一幅大便样,躲过的人有点幸灾乐祸得互使眼色,至於那些小纸片,村民就热情得帮忙捡,不仅在抢著捡,还跪著蹲著在土裡查看,一张都不放过。只见村民们捡好,脸上充满了期待的样子,开始在村长前排长队吵著要钱,村长数著纸片,按张算钱,一张发五毛钱,领了一笔意外之财喜滋滋得离开。

 

俊志捡到一张,看看上面的文字,好奇的大声唸「毛主席教……啊…这什麼字啊」

 

刚赶来的民眾服务社主任听到大惊,喊「不要看!上面有毒看了眼睛会瞎掉」

 

这一吼吓得阿猴闭上眼睛把手中的宣传单丢掉,马上奔过来个乡亲抢走。

 

阿猴依稀记得那张宣传单闻起来有种奇怪的味道,而上面印著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几个小朋友,欢乐得抱著庄稼,背景是金黄色的稻穗,大丰收的样子。

 

那一年除夕,阿猴整个家族一起围炉吃团圆饭,妈妈煮了一道菜,用草菇火腿燉了河鱼,那火腿的滋味是大家都没尝过的,讚不绝口,问阿猴妈是怎麼做的,她只是笑而不语虚应了几句,眾人好像有点心照不宣不再问

 

阿猴早前在厨房裡乱跑,已经看到那藏著的火腿,纸包装上面写个四个大字”金华火腿”,他知道”火”后面肯定是接著”腿”这个字,那麼,”金”后面接著这个字是什麼呢?”人”字旁,旁边一个”七”,下有点像”十”,明明笔画很少,奇怪怎麼还没教这个字,他又想,上面那个字应该是化学的”化”,那麼老师教的”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同样的道理,上面那个字认得出,那这个字应该是读”化”了。

 

他急於在亲友面前证明自己懂得多,就大咧咧很得意的说「我知道啦!这是金化火腿啦!」,旁边大他几岁的堂哥也不干寂寞,说「明明是金毕火腿,共匪送的啦!」两小孩此言一出,热闹哄哄的气氛瞬间跌到冰点,突然一片沉默。偷偷转动脖子瞄大家一眼,夹菜的夹菜,低头吃饭得继续低头吃饭,沉默不语,一片冷静

 

爸爸尷尬得打圆场「没有啦!不是啦!是朋友在台北金华街的店裡买送我的,很有名的火腿啦!哈哈哈」他吓得一身冷汗,但心裡还讚叹自己,还好知道台北有一条金华街。

 

阿猴不知怎麼的,后来忘记爸爸的藉口,就只记得堂哥说的「共匪送的」,他觉得怎麼有那麼好的人会送那麼好吃的肉来呀!可是学校老师怎麼又跟我们说共匪很坏呢?

 

老师说,捡到共匪飘过来的传单要交给他,收集到一定数量可以换彩色铅笔或垫板,这对小朋友吸引力可大了,到最后,一听到外面传来”碰”的一声,第一个反应就是”气球”,就想往外跑去追,捡到飘来的传单还可以换礼物,想想这共匪怎麼可能是坏人,简直就是好的不得了。

 

有一次阿猴很开心得收集了一些要送给老师,当他在等老师时,看了传单一眼,就被大声训斥「那几个男生不要看!这上面都有毒,摸到了看了眼睛会瞎掉手会烂掉」。搞得有好一阵子,他看到传单都要用筷子去夹。

 

他将这困扰告诉文玉,文玉大笑,还有点不以為然的样子「我爸每次收一整堆放家裡,才没有毒勒!都是骗人的」

 

她这麼一说,大家半信半疑得想想好像也对,老师好像都是直接拿走的喔,

 

「好奇怪!不是上面有毒,摸了就会中毒,那老师怎麼不会中毒」

 

「肯定是是大人抵抗力比较强才不会中毒,小朋友摸就会中毒」

 

「每次拿起来闻都有种怪怪的味道,那肯定是毒」

 

「我知道啦!那就是共匪的阴谋,让你的头脑闻了之后变笨,你就是捡太多才会变那麼笨啦」

 

「毒你的头啦!那是油墨的味道,我爸爸说的,要是毒,我家老早都被毒气毒死了」你一言我一言后,文玉看不下去,觉得这些人太笨,连这个都不知道,自认懂得很多洋洋得意就说漏嘴了。

 

对小孩子来说,老师说的话都像圣旨一样,不用想做就是了,结果文玉这麼一掛保证,老师伟大的形象在几个小朋友之间轰然倒塌,从此讲话好像变得跟屁一样,幻灭真是成长的开始。

 

那一年不知為什麼的,宣传单的风格,以及裡面的宣传内容有很大的改变。自从他们在上学路上捡到那几张印得油亮的传单后,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其中有一张,几乎只有两种顏色,绿色与天蓝,一棵树都没有,上面写”内蒙草原”;另一张,一望无际的沙丘,连绵不绝,上面写”戈避大沙漠”;还有一张,好大的瀑布,又宽水又大,不知道比山裡那个大几百倍,旁边写著”黄果树大瀑布”…..一张张的传单,每一张风景都不一样,还有一本小册子状的传单,是大陆各地的风光,那是从小生活在南庄的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惊人景色。

 

阿猴看了先是吓一跳,后有点沮丧,他总以為南庄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了,他没想到在山的外面竟然有这样的风景,好想出去看一下,什麼时候才能去看看这些地方呢?

 

几个小孩传著抢著轮流看,其实地上那麼多,抢都抢不完呢!

 

「啊都没有山,山猪要住在那裡的啦?」阿番问

 

「山猪就住在山上,连山都没有,怎麼会有山猪」俊志笑阿番,不知怎麼又补上一句「又不像你们山胞都骑山猪,他们都骑马的」

 

「谁说我们都骑山猪,你骑得了山猪我喊你爸爸,我爸爸说他的爸爸都骑老鹰的,比骑马还厉害」

 

几张卡片就让小朋友争论不休了,只是不久,有人看到警察老牛气喘嘘嘘得骑著脚踏车从远方过来,他们才一哄而散,忍痛丢下捡不完的,匆匆忙忙往学校方向跑去。

 

这些漂亮风景的宣传单对小朋友来说可真是个诱惑,甚至大过可以换文具或钱的诱惑,儘管老师三令五申,捡到共匪的宣传单一定要交给老师或警察,但很多小朋友偷偷开始收藏,趁著老师不注意还会拿出来看一下上面写些什麼。

 

阿猴喜欢风景,自然注意”祖国风光”的宣传单,从海南岛到东北大草原,从新疆到上海,还有黄河长江,四大名岳,看看背后的说明描述,他在课堂上都不专心了,「唉…..南庄真是太小,也就那几座小山,小破河小湖,原来外面的世界那麼大」。他的魂飞越了包围著南庄的几座山,跨过台湾海峡海的那一边,神游大陆各地。

 

文玉从传单上学到好多词,比如”每逢佳节倍思亲”,他就把这句写在作文裡面,还被老师称讚,老师问她那裡学来那麼好的词,要她教其他小朋友,她只好神秘得傻笑,当然不能说那裡学来的,说了恐怕就要被抓去关

 

阿番对其中一张也印象深刻,那是一张印得挺模糊的黑白照片,照片裡有个头很大的小孩,头大到阿番都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头,旁边有个愁苦满脸沧桑的妇女牵著他,两人都穿得破破旧旧的衣服,旁边文字写著,台湾南投县的一户人家,小孩得了脑水肿,没钱医治,在富裕强盛的祖国,绝对不会有这种悲惨的事。

 

阿番头本来就很大,常被取笑,那张图片中的小孩模样太吓人,让他又摸了好几次头,其他什麼祖国建设进步的传单他都没什麼印象,倒是这张忘也忘不了。

 

「我用两张”大丰收”系列换你一张”青岛风景”好不好」阿猴就是喜欢风景的宣传单,他真想把大陆各地的风光都看个够,所以不惜用更多的传单来换一张

 

「不行!上次阿番可是用五张”大团圆”换两张”北国风光”,青岛风景也算风景系列的,”大丰收”跟”大团圆”都是大系列的,5除以2等於2.5,那你至少要拿三张来换」至於俊志,这时候可精明,做起传单的黑市生意来了。

 

「那我拿一张大丰收跟一张中秋节版的月圆人团圆两张来换青岛风景行不行?」

 

「嗯….月圆人团圆应该可以抵两张大系列,下次我去隔壁班那问问,就这样啦!成交!」

 

久而久之,这些宣传单的交换方式,慢慢形成一种”汇率”,每次气球这样一洒下来,同样的很多,偶尔会有比较几张比较罕见的传单,如果谁捡到这罕见的版本,还会变成同学们巴结羡慕的对象。

 

越来越多小朋友在收集空飘传单,反正被老师抓到就说要缴给老师就对了,至少还可以换点小玩意。也难得有人说漏嘴的情况发生,每次一有人说漏嘴或正义之士检举,都会被排挤。反正每次一听说那裡又有汽球掉下来,小孩子就一窝蜂得抢著去捡,有些人想赚外快,有些人是想收集。

 

而通常在夏天的时候,会收到另一种传单,上面写著奇怪的文字,似懂非懂,歪七扭巴,还好多错字。不过比起冬天飘过来的那种,夏天的看起来顺眼多了,上面印著比较熟悉的蒋总统,十大建设,还有眼熟的台湾景色,偶尔会有清凉的美女图片。

 

小朋友总是想,宣传单还会换季的?夏天美女就穿得比较少?不过夏天的宣传单就是天天看到的那些东西,一点都不稀奇,所以收集的欲望也减低很多,於是很多人就想交上去给老师,看能不能换点奖品。

 

「唉…同学们,这是我们政府放的汽球,大陆同胞现在还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时常有飢荒与各种灾难,蒋总统慈悲為怀,不忍心大陆同胞饿著肚子,所以放了很多食物飞到大陆去…」

 

「我知道,有西湖龙井茶…」一位小朋友兴匆匆得举手

 

只见老师嘴角一抽,神色有异,马上又变回笑容,还不等小朋友说完马上又打断他「政府这麼做是為了让大陆同胞了解到台湾是复兴基地,台湾人民都生活在富裕繁荣民主的社会….」

 

原来这些是我们自己放给大陆同胞看的传单,上面的字是大陆用的简体字,怪不得看起来有点怪又不会太怪。

 

还不等老师讲完,又有小朋友忍不住举手问了「老师,那捡我们自己的宣传单,能不能换奖品?」

 

老师愣了一愣,回答「帮政府捡回这些单张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义务,当然不能换奖品了」

 

老师这麼一说,全班哗然,阿猴听到俊志小声埋怨「还说人家共匪勒!自己人更匪」

 

都知道这些写著简体字的宣传单是我们这边放的,也不能换奖品,那大家也就没什麼收藏或捡的兴趣了。有的时候夏天的传单还会夹带著些蓝红白边的航空信件,上面常是写著”致某某军区某某司令员”,小朋友还是比较单纯的,想说自己的传单也不能换到什麼东西,但信件应该是比较重要的吧!好心之下就帮它投到村裡信箱中了

 

有一天早晨,正在升旗典礼,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

 

当所有人举手礼注目那缓缓升起,随风摆动的旗子时,一个白色小点从天空中,云层中出现,所有人都看到了。

 

然国旗还在升,曲子还在放,每个人的心都已经不在这,随著小点越来越大「来了!」,每个小朋友的心都在默默计算高度风向,越来越亢奋激动,等到旗子一升好,操场爆出一片喧哗骚动,师长们看到这一幕,心却越来越紧张尷尬,校长的脸色都已经铁青,心裡担心暗道「不要来不要来」

 

突然天空传来闷闷的”碰!”一声,天空开始飘下密密麻麻的宣传单,被风吹得越来越散,小朋友的心已经压抑不住,爆出了欢呼声。大批的宣传单随风飘到操场。

 

「大家不要动,各班导师快带学生回教室,通通不要捡,上面有毒!」校长廝吼著大叫,他瞄了旁边的人二一眼,人二面无表情看著一切情况得发生。

 

这个时候谁管那麼多呢!在场的小朋友都已经高兴得疯了,老师控制都控制不住,抢得抢,捡得捡,只要在操场上的人几乎是人人有奖,皆大欢喜。

 

校长见到这一幕,万念俱灰,暗道「完了,要被调到更深山裡了」「早知道要跟人二打好关系,唉…现在想这些也已经没用了」,只好被动得宣佈「请各位同学帮忙捡拾传单,绝对不可以看其中的内容,各班老师请确实回收传单」

 

说是这样说,但其实结果谁都知道,就随便交上去几张不值钱很普通的,其他的能藏都已经藏好了。不管老师如何警告威胁或请求,顶多再敷衍得交一两张上去,一看就知道远远不足掉下来的数量。

 

发生这样的事,不仅校长感叹自己前途不保,村长、警察老牛,民眾服务社主任都赶来了,谁都不想在自己管区发生这种事,但既然发生了,只好硬著头皮善后,几个大人了解情况后,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小算盘,各谋鬼胎。

 

被人二一往上报,事情瞒都瞒不住。

 

要是掉在荒郊野外,山裡田边水裡也就算了,偏偏就这麼眼睁睁得在升旗典礼时大批大批得飘进操场,飘进操场也就算了,还放任让民族幼苗去捡,这不是毒害他们是什麼?让学生去捡也就算了,竟然还收不回来,你说这老师平常教的是什麼?不是严重瀆职吗?

 

那麼多传单到底消失到那裡去了?

 

民眾服务社主任交上去的报告写「经查匪使用最新阴谋技术,匪单爆破后一小时即自动分解风化」

 

警察老牛的报告是这样写的「学生不齿匪单上不实污衊与宣传,盛怒之下自行撕毁」

 

而村长是这麼写的「因村中物资缺乏,村民勤简刻苦,习惯用宣传单当助燃燃料或大解时使用….」

 

这些报告交上去,据说上面人一看勃然大怒「你他妈的通通当我白痴啊!你们摸摸自己良心,这种鸟蛋理由你们自己相信吗?就算你去跟印刷机交配也给我生出来」通通打了回去。

 

每个人都把责任推来推去,最后主任、老牛、村长取得意见一致,反正这事在学校发生的,就都说校长要负最大责任就好。

 

校长可愁啦!要去那裡生这几百张传单呢?偷偷找印刷厂请人去印?他马上打消这个念头,要是被人检举那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啦!风险太大。花钱跟村民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他又考虑到他苦哈哈的乡村小学教员薪水…..他开始后悔以前没有存一下传单下来,唉…当时就是财迷心窍,跟学生收了那麼多传单,然后自己拿去换钱,早知道应该留一些下来备用的….

 

最后校长什麼都不想管了「算了算了….让老师们去处理吧!」於是,就把这个艰巨的任务又往下推,推给老师去做。

 

文玉看到爸爸最近总是愁眉苦脸的,一问才知道校长竟然那麼过份,把责任都推到老师身上了,气归气,但看爸爸压力那麼大,她很想办法帮他,所以就找了朋友出来商量。

 

「你们不是都藏著很多传单,你们可不可以拿一点出来呀!」文玉求著阿猴,俊志跟阿番

 

「你不是说你家裡一直放很多吗?」阿猴想起这个事发问

 

「没有啦!现在没有了啦!校长很坏,一直要我爸爸交八百张给他,要去那裡找呀!」

 

「老师家怎麼会没有,那以前怎麼不先存一些下来?」

 

「唉呀….请你们帮帮忙啦!好啦!我告诉你们啦!其实老师都要我们缴宣传单给他,他们收集好之后就拿到派出所换钱了,就连校长也是,然后再买一些便宜铅笔送大家…..」文玉為了求大家帮忙,把实情都说出来了。

 

大家瞬间都有种被老师骗了的感觉,气死了,可是文玉的忙又不能不帮,只好开始讨论各种解决的方法。

 

大家望著号称”大盘商”的俊志,想看看他有没有办法弄到那麼多。

 

「可是我的都很珍贵呀!就那几张,反正只要凑差不都八百张对吧!那就用那些普通的到处都有的交上去好了」俊志很捨不得他珍贵的宣传单小卡片。

 

「都说你们客家人小气,到现在还在想珍不珍贵,就是因為珍贵所以可以换更多普通的,就跟一隻山猪可以换很多米酒一样」讲到以物易物,阿番这个时候脑子可清醒了。

 

「那阿猴很多风景系列的,那也可以换比较多,让他也去换一些好了」俊志酸酸的说。

 

「那好吧!我有三十张风景的,可以换到快一百普通的,阿志那麼多,又比较珍贵,凑一凑换一换应该可以换到两百张,阿番应该有五十张,这样三百五十张了吧!」

 

「那剩下四百多张怎麼办?」文玉问

 

大家都沉默了,还真的不知道该怎麼办,总不能也跟其他同学说其实老师都把传单拿去换钱了吧!

 

距离期限越来越近,怎麼跟其他同学矇混拐骗都还差三百张,大家都想已经尽力,把能凑到的都给文玉了。

 

文玉爸以前也教过这几个小鬼算术课,人还不错,所以看到文玉爸压力那麼大,文玉跟著心情不好,大家心裡也不好过,想破头都想再生出这最后几百张。

 

那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早晨要上学,俊志与阿猴在路上相遇,无奈得摇摇头。

 

正要说点什麼,就看见阿番从前面快跑迎面衝过来,还没打招呼,阿番边跑边指著天上,俊志与阿猴意识到了什麼,赶紧回头一看,果然是一棵气球。

 

这气球要高不低,往山的那个方向飞去,缓缓的,可能会撞进山裡,也可能越过山继续飞….这时候也没空想那麼多了,都知道只剩下这个机会,三个人一起往山裡面跑。

 

「快,这裡有捷径!」他们随著阿番,跑进山丘土坡丛林裡,阿番在树林敏捷得跟脱兔般,另外两人明显跟不上阿番的速度,上气不接下去,还要不时抬头透过树缝看气球飞到那。

 

三人在树林土路不断穿梭,也不知道跑了多远,什麼时候能跑出去,汽球还是那幅要下来不下来的样子,想放弃嘛觉得已经跑那麼远了,如果等一下就掉下来那不是前功尽弃,继续跑嘛!又不知道什麼时候才追得上,上学都迟到了。

 

树林深处依稀有三个山胞猎人,扛著猎物背著鸟枪,还带著几条猎犬,猎犬远远见三个小朋友衝过来,撕牙猎嘴开始狂吠,引起猎人的注意。

 

小孩已经跑到累得跟狗一样,阿番不知道对猎人讲了什麼,指指天上。

 

猎人抬头一看,眼睛彷彿发光,掩不住喜悦而气定神閒得拿出猎枪,瞄準天上的气球,碰!

 

白色气球本来好像一个问号悠閒飘著,子弹一穿破,瞬间就变成惊叹号,”休”的一声掉下来,穿破树顶,一箱子掛在枝头,洒下许多叶子。

 

三小孩跑到猎人旁,只见猎犬朝树上汪汪叫,猎人开心得大喊「感谢上帝,又有酒钱啦!」

 

慢慢得把箱子从树枝上取下来,打开一看,哇!好几瓶不知道什麼东西,像杀虫剂似得红白包装

 

「啊!哈雷路亚!感谢上帝,感谢共匪老大哥,连买酒钱都不用啦!」山胞猎人大喜,三小孩第一次知道这叫做”贵州茅台酒”

 

差点忘记更重要的事,果然找到了整叠的宣传单,三人忍不住惊喜尖叫了起来,跟猎人对分后大慨都还有一千张呢!不仅补满了文玉差的几百张,还多了好多。

 

平常一捡到大家就会开始看那一张是比较特别的,但今天也来不及了,阿番跟猎了个袋子就往肩上一扛,三人回往村裡跑。

 

「迟到好久了,怎麼办,完蛋蛋了啦!」

 

「现在跑到学校也来不及了,我看把不够的先藏在书包,直接跑到警察局,剩下交给他们,就说為了帮政府捡传单,这样还有藉口」俊志说。

 

其餘两人都觉得有道理,於是改往村裡派出所方向跑。

 

时间已经是早上九点多,三人边跑边想,现在老师应该都已经通知家长了吧!这下真的惨了,算了,现在想那麼多也没用。

 

好不容易跑到派出所,怪了,怎麼一个人都没有,连个外出牌都没掛,空盪盪的。

 

三人朝裡面大喊「老牛!老牛!」

 

还是没有人出来,倒是屋后面传来些喧哗声。

 

三人跑到屋后,从窗户上偷看,老牛、村长、主任都围在一起喝酒吃小菜呢。

 

「这酒真是够辣够呛,台湾那裡做得出来」

 

「别说酒,还有什麼西湖龙井,武夷茶之类的,台湾简直不能比….我以前还在大陆的时候,吃的梨都比椰子还大,你没看过那个黄河长江喔!加起来绕台湾好几十圈的」

 

「主任你别说,你看那向天湖,在我老家也就是一个池塘的标準,什麼蓬莱溪嘛,就是一条小破水沟而已」

 

「唉….大陆真是地大物博,远比我们想像得多太多了,早日反攻大陆打回去就好了」

 

主任与老牛听了村长这麼一说,相视冷笑「哼」了一下。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躲在外面的小朋友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讲这些都要被抓去关的。

 

「来来来,乾乾乾,敬毛主席」几个大人仰头一饮而尽

 

「哈休!」大慨是满身大汗又吹了凉风,阿猴冷著了,打了一个喷嚏。

 

「谁!谁在那裡!」老牛大喊,屋内三大人警觉得转头一看。

 

阿猴与阿番本来要逃了,俊志脑子转得快,想想逃也来不及了,还不等屋内人衝过来,就先用力大开窗户。

 

「我们都看到你们在干嘛了,好大胆呀!為匪宣传了,连我们小学生都知道捡到匪宣传单要交给老师,你看你们大人在干什麼」俊志义正言辞,但腿都忍不住抖了。

 

「我看到了,你们在喝茅台酒,这不是有毒吗?你们还喝」阿番索性也豁出去,跟著俊志控诉。

 

「对,你看,旁边还金毕火腿,平常叫我们要缴上去,其实都是你们自己吃掉的对吧!」

 

「那个字读”华”,是金华火腿啦」阿猴小声对俊志说

 

三个大人尷尬得好像光天化日当小偷被抓到,而且自知理亏,所以气势上就输了小孩很多,不知道该说些什麼。

 

「不…不是,不是你们想得那样,你们小孩子不懂的,我们都是為了村民好的…」村长首先开口了,

 

主任跟老牛脑子正超高速运转著,在想要用什麼理由塘塞过去。

 

「你们就是不知道我们用心良苦啊!共匪每次丢那麼多东西下来,是真的有毒的,还好主任党性坚强,可以抵抗这种毒性」

 

「对对,因為你们小朋友还小,书读得不够多,以后多读点书,好好报效党国,就能抵抗这种毒性」

 

「那能抵抗毒性也不用吃掉这些东西呀!」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这叫敌情研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吃了这些东西才知道大陆同胞生活得那麼辛苦」

 

「说得对,吃这些共匪飘过来的东西,是為了激励自己有一天要反功大陆,光复大陆国土」

 

「那你们刚才為什麼谢谢毛主席」

 

「我….我们那有说谢谢毛主席」村长捏把冷汗「我们说的是邪邪毛主席,邪恶的邪你们懂吧!」

 

「是啦!永远不能忘记邪恶的共匪,不管何时何地都要记得」

 

三小鬼头本来气势十足,可也被三大人这些似是而非的言论给搞矇了,好像还真的有那麼些道理。

 

大人们看到小孩有些迟疑,又缓过来,试图重新取得主导权,但说话又不敢太大声,毕竟把柄在人家手上,所以一反常态客客气气的。

 

「几位小朋友,你们来有什麼事吗?」老牛问

 

这时小孩们才又想起来警局的目地,阿番把那麻袋背进来,裡面的宣传单拿给三大人看。

 

「这是我们捡到的,我们怕外流出去被人看到了对社会治安环境有影响,老师说捡到共匪宣传单要交给警察,所以我们来这裡了」俊志倒很会说这种场面话。

 

其餘两小孩点点头。

 

「你们做得太好了,真是小朋友们的榜样,社会的榜样,来来,先坐著好好休息,你看流那麼多汗都累了吧!我来打电话给学校说你们立了大功」主任见事情有转圈的餘地,而且一次就那麼多张,自己也能被记上一笔呢!想到这他忍不住又开心起来。

 

学校来人,知道事情经过,加上主任,村长,老牛三人的大力吹捧,大大的给他们嘉奖一番,所以迟到这点小事也就不算什麼。

 

隔天升旗朝会时被校长表扬,三人好不光荣,好一阵子走起路来都有风,当然至於实情是怎麼样,心照不宣,只有他们三人自己知道。

 

文玉爸爸的事当然也得到解决,其实解决不解决也都无所谓。

 

三个人在学校挺得意,风风光光,但回到各自家又是另回事,免不了受到长辈追著骂「一千多张,就算三个人平分,你知道可以换多少钱吗?」气得长辈们都不知道该说什麼好。

 

对於苗栗山边的南庄小镇,这只是个生活中的小插曲,日子仍然是平淡得每个人都知道每天该干嘛就干嘛!

 

越来越多人离开这个山中小镇,俊志与阿侯家先后都搬离开南庄。

 

阿侯离开之前,还看到过一张新传单,上面写著「某某村第一户万元户」,他已经上了国中,对这些也不再感兴趣,看了随手就丢掉。

 

再过几年,就没听说过南庄再有汽球从山的那一边飞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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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人二"是台灣80年代以前情治單安插在各級機關單位學校裡的眼線,專門記錄考核言行,沒有人喜歡,但人人都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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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信忠

廖信忠

83篇文章 4年前更新

《我们台湾这些年》作者、穷游锦囊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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