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放学回来,就匆匆得吃,我家就匆匆得吃晚饭,然后差不多就要熄灯了,就算要点蜡烛,也要把窗口厚黑布幕放下来,以免灯光外洩;如果这一天是单号,全家还要趁早躲到后院的防空洞裡,因为会有砲弹飞过来。
不仅仅是我家,那个年代整个金门岛上的居民甚至阿兵哥,日子都是这麽过的。
我从小就是这麽长大的,也习以为常,有时候他还是会问父母,为什麽要这样做,得到的都是无奈的苦笑,同样的答案:
「没办法,谁叫金门是战地」
从1958年的823炮战之后,对岸向金门实施的砲击就慢慢变成单打双不打,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父母说,一开始,砲击前对岸还会先用大喇叭广播,几点几分开始打,打那裡,国语一次闽南语一次,后来民众也摸清楚规率了,慢慢得也形成一种”默契”,反正时间一到,大家就往防空洞报到,有些家庭自己有挖防空洞的更方便,全家往洞裡一躲,该干嘛继续干嘛。
其实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全家躲在防空洞的那段时间,听著砲弹和空气在空中磨擦尖锐的声响,然后闷闷的轰隆一声。感觉全家挤在那裡面,父母似乎都变得慈祥起来了,妈妈抱著妹妹喂奶,爸爸就会讲好多故事,从郑成功在金门训练水师,一直讲到金门人落蕃下南洋,赚大钱衣锦还乡,又讲到日本人来金门,再讲到古宁头战役与823砲战时被徵调去料罗湾搬东西,金门那麽一个小小的地方,居然会有那麽多神奇的故事,他觉得新鲜有趣,只是父亲每次说完总是冷笑一下。
「谁叫金门是战地」
除了固定的砲击,有时候还会有”特别的礼物”。
我家旁边是个小营区,时常有部队移防进驻,神奇的是,只要有部队进驻,单日砲弹一轮飞过来时一定打到部队裡,这号称”欢迎弹”,当然,有欢迎弹就一定有欢送弹,如果部队要移防了,单打时砲弹也马上落在那个营区,老共真他妈的温馨又有心。最后大家都懂了,金门岛上那裡有密集且多日的炮声,那裡一定有部队小移防。
老共也颇有人情味的,每年的农曆春节前夕,对岸都会向金门作重覆的播音:「国民党军官兵们,金门同胞们,为了让你们和祖国同胞一样,欢渡一九XX年春节,中国人民解放军决定,从X月X日零时开始,停止砲击X天,以示关怀。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司令部。一九XX年X月X日。」
有时候这砲弹稍微偏离了一点,就会打到我家,我爸我妈看著被打穿的屋顶,室内一片狼藉,也只能无奈得摇摇头清扫善后,心裡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没有伤到人就好,至少还能捡了破砲壳拿去变卖,也算聊胜于无。有一次砲弹直接打穿后院的粪坑,一坑的粪便都大爆炸,溅得牆上,屋顶,菜园都是大便,臭味也像爆炸一样整个传开,父母看了简直要昏倒,但我心裡倒是挺开心的,不用捞大便浇菜了。
问题是,对面老共怎麽那麽清楚那一天部队移防或进驻呢?那肯定有很多匪谍潜伏在金门的嘛,随时报告部队动向,为什麽这个岛上会有那麽多匪谍呢?还是老话一句
「谁叫金门是战地」
据说亲戚有人在对岸厦门,我小
的时候很不识相的问「那他也是潜伏在那的喔」,被爸爸打了一下头「少囉嗦」,后来才知道,这素未谋面的”大伯”,在民国38年的某一天早上坐船到厦门做买卖,结果晚上就回不来了。
每到北风吹起,就可以清楚听到对岸大声公的广播,这些广播一开头一定都是--「国民党军弟兄们,金门同胞们...」接下来就是放音乐,如果有新的部队进驻,通常还会说「欢迎国军某某师弟兄来到金门….」,有时候这些广播还会有一些奇怪腔调的人在讲话,后来才知道那是大陆各省方言,找寻过去同袍,找寻亲人儿子的都有。
我对这广播可是印象深刻,有天风特别强,他在学校数学考试时,搅尽脑汁在想个算数题,突然对岸的大声公又响起来了,因为风向的关係这次特别大声特别清楚,这次讲述的又是个某某年儿子被国民党部队骗来台湾的故事,那女人,讲得泪声俱下,不知不觉注意力都飘到那上面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全班同学都一起开始听那个故事,那一次,全班的数学成绩平均下来非常的差,老师很火大,处罚也就特别的大力,那一天,不知道有多少同学开始恨起老共。
对岸的大声公听起来经常是矇矇矓矓矓的,而我方的大声公响起来才真的要人命,简直就是魔音穿脑了,用卫生纸塞著耳朵都没效,广播内容也差不多「亲爱的共军弟兄辛苦了,以下是时事一则……….」接著就是播放音乐,不知为什麽,我方都喜欢找些嗓音听起来尖锐的女声,大慨是音频相冲到,听了那声音都会让人感头痛。
我家自己种些菜,有时旁边部队的伙房也会来採买,一天,不知道那个省份的伙房老士官长来买菜,刚好传来对岸亲情的呼唤。
他问老士官长「士官长,你想不想回去啊?」
老士官长一听就急了「回?反攻大陆事业未成,男儿志在四方,回乡本是儿女情长之事,何以与国难当头相比………………你他妈的小兔崽子你自己想找死别害我」
正为自己的失言心裡充满歉意,对士官长的懔然正气充满敬佩时,只见士官长抽了口菸,叹了口气。
「从那裡?」
我从小视这样的生活是理所当然,可是年纪越长,越觉得有些事简直就是匪夷所思,难道一切都那麽简单,推给「谁叫金门是战地」就好了吗?
我常常听父母常常在抱怨,要是能搬到台湾就好了,小时候他想,怪了?金门不算是台湾的一部份吗?到了一定年纪,他才慢慢觉得,金门与台湾还真的不太一样,我看电视上的台湾,好像跟金门还真的不一样,我小的时候尤其嚮往台北的西门町,年轻时髦的男男女女,五光十射的夜生活,这都是我无法想像的。
后来我学到一成语:歌舞昇平,对啦!金门就是缺少这种感觉,我以前一方面看不起台湾年轻人,没有忧患意识生活态度轻鬆,可是在台湾生活好像又真的不错,想感受那种没有战争心理压力的生活。
大慨就是停止单打双不打的那几年,我上了初中,开始打篮球。本来打得也就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在金门,很多事的确都是”突然”的没理由的,就从那一天开始,体育老师都紧张起来,连篮球都不给打了,把比较大的球类通通锁在体育器材室内严加看管,问为什麽,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怕有人拿著篮球当浮具游到大陆去。
我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怎麽可能有人会这样搞,但在金门,很多事本来就是无解又匪夷所思,只能无奈的接受,无奈的接受也成为一种生活习惯。
喜欢打篮球的男同学苦闷,只能拿石头,外面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再用胶带綑起来做成球形来玩,不过这也只能投篮传球而已,打篮球搞得跟打橄榄球一样。
过了没多久稍微有些解禁,但每次体育课只要用到篮球或排球,老师都变得特别慎重如临大敌,从办公室申请到体育器材室的钥匙后,再到把球从器材室拿出,用完之后还要确实清点,再送回去锁起来,搞得器材室多神秘,每次我拿到钥匙,往器材室的钥匙孔一转「咖嚓!」心裡都觉得好像是转开了通往异世界的门一样,器材室是那麽的神秘,充满了各种宝贵的道具,仿佛在裡面,空气都凝结,时间都停止了一样。
很多年以后,我看到日本的某种谜片,老师与女学生常常在体育器材室搞七捻三,旁人都以为那只是男性的意淫,但我知道,器材室的门一锁,人一躲,那完全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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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廖信忠新作《台湾这些年所知道的祖国》
《我们台湾这些年》畅销百万册,姊妹篇重磅上市!廖信忠五年磨一剑,讲述60年来不同时代背景下、政局变革中台湾老百姓所知道的大陆。
这些年来,每次大陆重大事件发生,都会对台湾造成一定影响。分开不代表不关心,不联系不等于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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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欢迎再去豆瓣严厉的打分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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