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忽然成了不被孩子理解的父母-廖信忠的财新博客-财新网

每天晚上我会在楼下院子里放空一会，这是个安静的小区，隔壁弄堂讲话稍微大声点听得一清二楚。我听到一位妈妈在骂小孩。

「都要考试了，还玩游戏，整天只知道通关通关通关！还知道干什么！」

我心里触动了一下，继续听下去。

「你就是个烂泥！烂泥！烂泥！没救了....」

这位妈妈气急败坏，气愤中带悲怆，哭了，一直重复这几句。

我之所以站那听下去，因为这语气太熟悉了，小时候母亲就是这样骂我。

记得我15岁中考前一晚，还在做高达模型，偷偷地做，当窗户外有动静，就赶快用书掩护，假装认真读书。

难道我不知道要把握最后一刻吗？我清楚得很，可是我也很清楚，凭我的实力，根本没办法达成父母的期望，我心里也很焦虑，越焦虑越不想读，越想找些他们不喜欢的事来寻求些微的反抗快感，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中二。

我从小就是个不断让父母失望的孩子，就跟当年所有中产阶级家庭培养孩子方式一样，他们让我去学钢琴、去学美术、去学英语、去学珠算，送去他们想得到的一切兴趣班学习，希望我在某个方面有才华，结果一切都像打水漂般，钱白白烧了，我就是所谓的”烂泥”。

我想要得到他们认同，却达不到他们想要的期望，他们很痛苦，我也很痛苦，我心想「你們為什麼要給我那麼多，我又回報不了你們」，心里越痛苦就越做他们不希望我做的事，故意让他们生气，其实我心里在说「你们就放弃我好了」。

我还没结婚，说好听是比同龄人体验了更多不同人生，不堪点讲其实是多了十几年跌跌撞撞经验；最近听有些朋友感叹「要是我没结婚...我就....」「要是没小孩...我可以...」

我意识到「要是我....」这种念头，是很多亲子问题的起点：

「要是我没结婚...我可以出国读书」

「要是没结婚...有更好的工作发展」

「要是沒生孩子...生活质量会更好」

「要不是因为有你....也许我可以...」

小的时候我们总是怨恨父母，把自己的人生期望放到下一代，希望下一代能完成自己做不到的事，可是，当我们成为父母时，不自觉地也在重复同样的事情。

「我们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你好！为什么你不能理解？」

「你们现在有那么好机会，怎能不好好把握！」

我那个年代，流行一句广告词「孩子，我要你比我更强」当有孩子，尽管忙得焦头烂额，牺牲自己欲望物质追求，所有最好的都要给孩子。

毕竟我们都不是富二代官二代家庭，每一代人所做唯一的事，即想尽办法把下一代托得更高，深怕摔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知道怎么表达你的爱，你心里想法很单純「我以前没机会完成那些美好的梦想，我真想你也能去体会一次这种美好。」但当你咬紧牙关，觉得牺牲付出那么多，孩子却没有相应的感情回报，那怕只是简单的一句”谢谢妈妈”，心理就产生落差，人之常情。

只是我们常忽略了，孩子是否承受得了那么多一股脑似的付出；而且，我们都还没完成父母对我们的期望，还没完成自己对自己的期待与梦想，就用同样标准去要求孩子，因為「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有趣的是，当这些年我有些小成就，开始有人问我父母怎么教育孩子？他们心虚地呵呵呵，我听了也呵呵，估计当年他们遇到我这种的，夜里也不知哭了多少回，也就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算一步。

每次到大学里演讲，主持人总问”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们年轻朋友说的？”我都一句”没有！反正你们也听不进去”，这是我的真心话；现在有些朋友希望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去开导他们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我还是只能呵呵了，只能安慰朋友，小孩平安长大就行。

最后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父母大慨也觉得平安长大就万幸，对我也就没什么要求了，唯独三点：别犯法、别染毒赌、别借高利贷，一提再提，后来我就到上海自己闯，野蛮生长了。

我感谢父母就站在那看我越走越遠，否则我不会有一片自己的小小天空。

现在我快四十岁，每次回家都坐在客厅那张大桌子做事，母亲也坐在桌子另一边做自己的事，我们有更多机会有一句没一句轻松聊着：聊些以前的事，聊人生观，聊信仰，聊那些已经过去的长辈。

当他们对我不再有太多要求后，很多事反而能够轻松敞开来聊了。

最近我笑她，怎么看韩国家庭剧都能看得那么入迷，看到不想去吃饭。

她跟我说，因为她很小就失去亲生母亲，所以每当剧情里出現母亲，她心里就特别想看看家里人会怎么互动。

听到这，我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以前我只知道外婆是她后妈，她们相处得如亲生般，但从来沒没意识到失去亲生母亲这事仍是她人生中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小时候我总笑她，怎么看俗烂连续剧都能热泪盈眶，直到现在偶尔我也会被狗血剧情所触动；十几岁时，我们总觉得什么都懂，直到被生活打击得遍体鳞伤，才发现其实什么都不懂。

若不是现在经常跟他们聊天，我几乎忘了父母也曾年轻过，也曾有过桀骜不驯的年纪与惊世骇俗的思想；时间过得真快，回到快三十年前，他们与现在的我同龄，这个年纪的他们正骑车载我上兴趣班，正苦恼怎么把孩子教育成才；苦恼现在年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苦恼孩子为什么不听话。

最近早起，在街上总能看到带着孩子上学，差不多与我同龄的父母：等车时母亲边抱怨边帮孩子整理仪容，孩子却带着一幅臭脸，那张脸分明写着「我自己会做」；看到骑自行车载女儿上学的父亲，女儿一边唸他说下次自己走，父亲吃力采着车，仍然带着笑容，那是甜蜜的负荷。

到了不被孩子理解的年纪，才开始慢慢理解父母，可是还等不到我们完全理解，父母就已经老了。

母亲有天突然问我「以前我有没有做过什么事，让你一直无法原谅？」

「我忘了」

其实我哪会忘了呢？记得小学有一阵子我特别沉迷纸雕，一天花个四五个小时拿着笔刀刻各种图案，刻得眼睛都要花了，不仅近视加深快，也影响到了功课。

有一天我没读书偷偷拿出来刻，母亲看见了，忽然大怒，拿起笔刀，直接往我大腿一扎，血流了出來，我吓得跑去止血，估計她自己也吓得不知怎幺办。

当她问有没什么原谅不了时，我馬上就想到这事。

「我忘了」

比起她们努力撑起这个家，让家变得更好，想办法让我成为更好的人，这好像也不算些什么。

「真忘了吗？」

「嗯」

「如果我做过什么你无法原谅的事，我现在跟你道歉」

话题：